已经是几年前的案子了,杨家这个苦主不肯去告,京兆府还有什么理由死咬着不放?
  先前无人帮扶的几年里,他还能在神都城里做小生意,赖以糊口,但是当乔翎决定重启这桩案子的调查,寻求公道之后,他反而待不下去,要远走他乡了。
  真是太讽刺了!
  ……
  杨大郎坐在铺子的门槛上,默不作声地抽着旱烟。
  张氏在屋子里收拾细软,间歇里路过门口,瞧着丈夫的背影,红了眼眶:“当家的,真的要走吗?”
  杨大郎说:“走。”
  几年前,张氏是希望跟公公和小叔子他们一起离开神都的。
  何必呢,别人都走了,就自家几口子人还死梗着脖子在这儿。
  为了争一口气?
  可这口气争得太可笑了。
  对蔡十三郎来说,这是个再滑稽不过的笑话。
  那时候她哭过,也骂过他,打过他,可他就是不肯走,反而叫她带着孩子跟公公和小叔子一起走。
  可她最后也没走。
  骂骂咧咧的,跟丈夫一起留了下来。
  可是现在,京兆府有人要来重新查这案子,他反倒又要走了。
  张氏提着包袱在门里呆站了会儿,忽然恨恨地将手里的东西丢到了地上!
  连同她自己,也被自己丢到了地上。
  “凭什么这么欺负人啊……”
  她放声大哭:“凭什么!”
  昨天夜里,蔡十三郎的奶兄弟趁着夜色登门了。
  环顾了这间简陋的铺子之后,轻飘飘地丢下了三千两的银票:“十三郎宽厚,叫我来把你们卖祖宅的钱送来,你们当年只卖了一千五百两,这可是整整三千两银票!”
  他说:“做人呢,得知道见好就收,你爹年纪大了,几个孩子又都还小,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怎么办?”
  他拍着杨大郎的肩膀,也瞧见了杨大郎脸上的神情,因而不屑起来:“别太贪心了,拿上钱,再也别回来了!”
  ……
  京兆府。
  崔少尹曾经也是个热血青年,经历过的,见过的多了,心思也就改了,满腔热血也就渐渐地凉了下来。
  他能够理解杨大郎,也明白乔翎此时心中的不忿。
  崔少尹说:“这不是你的错,乔少尹。”
  乔翎听得笑了,笑完之后,理直气壮道:“这当然不是我的错!我有什么错?!”
  我不该重审冤案,还是我不该去替苦主主持公道?!
  崔少尹:“……”
  乔翎觑着面前那张信纸,脸上笑意逐渐幽冷了起来:“蔡十三郎,我要跟你讲法律,你这个贱货,跟我玩阴的是吧!”
  崔少尹:“……”
  崔少尹柔声道:“乔少尹啊,你先冷静一点……”
  乔翎霸总似的牵动一下嘴角,继续幽冷地笑:“知道上一个触怒我的人是什么下场吗,蔡十三郎!”
  崔少尹:“……”
  崔少尹开始不安了:“蔡十三郎这么做当然是小人行径,我也很气不过……”
  乔翎站起身来,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崔少尹,我懂!”
  紧接着说:“别生气了,我马上找人弄他!”
  崔少尹:“……”
  我不是这个意思啊喂!
  崔少尹崩溃不已,跑到门边开始摇人:“太叔京兆?太叔京兆,你赶紧过来啊!”
  第108章
  太叔洪闻声而来,觑一眼屋内情状,奇怪道:“出什么事儿了?”
  崔少尹迅速将事情说了,末了道:“京兆府这边怕是有人走漏了消息,蔡十三郎迅速扫了尾,乔少尹气不过,要收拾他呢……”
  “是吗?”太叔洪微觉诧异地动了动眉头,继而到屋里去,拍了拍乔翎的肩膀,低声叮嘱:“做得干净点,别露了痕迹!”
  乔翎郑重地朝他点一下头:“京兆,你放心!”
  崔少尹崩溃大叫:“我是让您来说这个的吗,太叔京兆?!”
  太叔洪冷笑一声:“蔡十三郎算是个什么东西,居然也人五人六地进了衙门当差?这种人,没入仕的时候就能逼得杨家人变卖祖产,远走他乡,你知道他一旦得势,会做出什么来吗?”
  “没法子收拾他也就算了,现下有人有法子收拾他,为什么不收拾?”
  崔少尹看看乔翎,再看看太叔洪,实在无奈:“乔少尹才刚领着人去见了杨大郎,蔡十三郎也知道这事儿,他要是这几日间再遇上什么意外,即便拿不到证据,怕也是要怀疑乔少尹的吧?”
  太叔洪理所应当道:“所以我说叫乔少尹把事情做得干净点!”
  乔翎在旁道:“我会的!”
  太叔洪作为主官,在外向来强硬,这会儿就告诉乔翎:“你收拾蔡十三郎,我不插手,蔡和要是敢站出来替他这个假儿子出头,圣上面前,我替你一力担着!”
  乔翎很感动:“好!”
  崔少尹欲言又止:“京兆……”
  太叔洪很黑道、很大佬地一抬手:“别管!”
  崔少尹:“……”
  唉!
  ……
  乔翎暂且将杨家的案子搁置下,开始翻阅档案房里边别的卷宗。
  京兆府其实就相当于是一个小一号的朝廷,诸多刑事和民事案件其实只是日常公务的一部分。
  其余的诸如公共道路的维护和修缮,神都城内诸多学院的政治性拨款,乃至于户籍的迁出和进入,等等等等,都在职权范围之内。
  乔翎当下看的是刑房里的积年卷宗,连着重审了两桩案子,虽然没有涉及到什么石破天惊的大事,但总归也算了做了一点善事。
  不说杨家,起码庞氏的命运得到了改变,不是吗?
  乔翎寻了新的卷宗开始翻阅,倒叫小庄和皇长子吃了一惊。
  只是前者讶异之后,很快归于了然。
  皇长子却有些难以置信:“他都已经在这儿坚持好几年了,哪怕父亲和弟弟们都离开,他也没有走,好容易有人要替他主持公道了,他反而要走了?!”
  小庄很肯定地说:“蔡十三郎的人去找他了。”
  皇长子不能理解:“可是乔少尹都答应替他做主了啊!”
  这位可是把他的王府搞烂最后都能不了了之的人,她会收拾不了区区一个蔡十三郎?!
  小庄眉宇间短短地浮现出一抹阴翳,她说:“可是杨大郎赌不起啊。”
  哪怕是赢的概率有万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他也不敢去赌。
  因为天平的另一端,在他心里的分量太重太重了。
  他怕那个“万一”。
  皇长子听得默然,好半晌过去,忽的道:“蔡十三郎怎么会知道我们去找了杨大郎,难道他这几年来一直都叫人关注着杨大郎?他怎么知道京兆府查到了他身上的案子?”
  小庄看着他,心想,真不公平。
  我要是有他的出身和家世,哪怕一半,也心满意足了……
  可命运这东西,哪里是轻易求得来的?
  她暗叹口气,告诉这个到现在都没反应过来的人:“想必是日前同行往杨大郎处去的某个吏员泄露了消息。”
  这案子就算是查明白了,蔡十三郎被惩处了,之于那吏员来说,有什么好处?
  什么都没有。
  荣誉是属于乔少尹的,正义是属于杨大郎的,上司的赏识归属于小庄,就连面前这个暂且不知来路的侯哥,攫取到的利益可能都要比他多。
  因为这明摆着是个关系户。
  还不如去蔡家送个信儿,起码能得到不少的赏钱。
  皇长子气坏了:“这不是吃里扒外吗?!”
  “是啊,”小庄说:“这就是吃里扒外。”
  皇长子叫她这理所应当的回答堵得憋了一肚子气!
  说起来,这还是他头一次亲力亲为地开始办案子呢,回府之后还像模像样地写了工作日志,天杀的——今天来一听,才知道案子烂尾了!
  小庄看他一副气闷不已的样子,心下暗笑。
  想了想,说:“侯哥,如果你有人手的话,我倒是有法子能抓住这个吃里扒外,给蔡家送消息的家伙……”
  ……
  乔翎不知道小庄领着皇长子出去干了什么,即便知道了,也不会十分担心。
  崔少尹是个稳妥的人,小庄要是靠不住,他不会推荐给自己,惹火烧身的。
  至于皇长子——好歹是圣上的傻大儿,难道皇室还真能叫他一个孤零零地在京兆府当自由牛马?
  必然还是有专人暗中保护着的,更轮不到她来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