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里同时下达的还有包容温流光越发古怪的脾气的命令。
  温白榆知道,族里是想摒除一切干扰障碍,想看看温流光的杀意,也可以说,是想看看她的第二道八感能强到什么程度。
  但他仍是隐隐担心,温流光自小被养得太过唯我独尊,目中无人,照他来看,越长大应该越在雕琢性情上下功夫,可时间一晃就过去,人在当下永远有事要做,平衡世家,提升实力,追着天授旨的消息草木皆兵。
  和这些重要事情比起来,性情上的一点瑕疵好似不值一提。
  原本温流光打个败仗,也算磨砺,谁知这点教训偏巧来自温禾安,谁知是在这个时候。
  温白榆翻出四方镜,上面一条消息发出去如同石沉海底,到现在也没回信。
  族中的意思难以揣度。
  在溺海海边建造观测台,三家同时遇到的一个难题便是,无法下桩,想尽办法也不行。
  陆屿然最先遇到这个难题,他没有犹疑很久,发现问题的当夜就动用了圣者之力,耗费一道护身的大杀器,那第一根桩才算是破下去了,之后一路顺利,在珍宝阁将流弦沙运给他们的第四天清晨,巫山的观测台率先竣工。
  天都和王庭的慢了几天。
  就在这几天里,水晶石先流出了萝州,稍有点实力的世家几乎是人手一块,消息很快传到了温流光耳朵里。
  她最近半年是越来越心浮气躁,但不是真的脑子里只剩个“杀”字,在天授旨和第二道八感面前,这次的屈辱她也在强忍着压下,但压下不代表她心里没有情绪起伏,她盯着桌面上那颗水晶石,冷声问:“这哪来的?”
  执事腰弯得更低:“这块是从黑市中流出来的——萝州各种地方都有水晶石流出来,属下带人比了两个,发现水晶石里露出的角度,时间长短都不一致,是,看起来不是出自同一家之手。”
  温流光闭了下眼,深深吸了口气:“要赚钱,又不敢明里得罪我,怕被顺藤摸瓜,自然做得毫无瑕疵。”
  这种东西,流出去了就是流出去了,出门在外,天授旨跟前,她不能随时树敌。
  追究已是无用,温流光咬咬牙挥退了人,眉间一片阴翳。
  温白榆这时叩门进来,对温流光道:“圣者之力的攻击压下去,桩立下去了,我估计其他两家用的都是同样的方法。”
  九州的圣者寥寥无几,至于蕴含圣者之力的护身符,更是稀少到只有家族核心成员才能有那么一两道,因为太过珍稀,不到生死关头不会动用,这次动用,应该都是问过族里的意思再做决定的。
  “打下去了就行。”
  “我还真想看看,探墟镜第一次给出的线索究竟藏着怎样的玄机。”
  温流光又问他:“需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双煞果呢?”
  那日温白榆对她兜头浇下的两句话明显起了作用,温流光的状态比那日夜里冷静很多,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之人,一字一句地强调:“我现在可以不计较,就当眼睛瞎了,耳朵聋了,但我叩感之期就在半年之内,时间不能再推了。这次的耻辱,若不能尽早洗刷,第二道八感不能叩开,天授旨跟前,我怎么与其他人争。 ”
  温白榆面色凝重地叹息:“这事是族里最为重视的事,老祖亲自过问,做的是最周全的打算。寻常珍贵之物,族中都有,给你备的是双份,一些罕见的,林淮那边也凑了几样,但唯有双煞果……你也知道,不是有钱有实力能拿到的。”
  温流光朝他摆了个“停”的手势,道:“双煞果是叩感最重要的东西。没有这东西护体,我贸然闭关,活下来的几率连三成都没有。”
  “我知道,族里也知道。”温白榆正是负责筹备这些东西,他压了下眉,缓声道:“原本我们想着正借这次探墟镜也涉及溺海的时机,正式给阴官本家下拜帖,重金请匿气高深的阴官出面,往溺海下走一趟,既能观察溺海情形,也能帮你拿到双煞果。”
  他摇了摇头,眉心皱得越发无法舒展:“可本家油盐不进。他们千年来一惯是这样的行事本性,又太特殊,跟那种东西还有联系,老祖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阴官是唯一能在溺海上穿行,跟底下那些东西打交道的人,论起特殊神秘来,与帝主留下的神殿也不遑多让。
  贸然强行拿人。
  谁知道溺海会不会因此出岔子。
  鼎盛如天都,都暂时没有这种天大的胆子和魄力做这事,于是事情就陷入了僵局中。
  温白榆定了定,又道:“如今阴官本家家主不管事,族内大小事务都是她的师兄在管,你与他本就有一面之缘,上回又阴差阳错帮过他。我现在在和他接洽,若能说服他出手,事情会好办很多。”
  温流光的脸色稍微和缓了些。
  两人各自想着事情,倏然,房间内降下无比恐怖的气息,只一瞬,就叫人心神巨震,那已经超过了九境的范畴。
  温流光反应迅速,她猛的起身,看向温白榆腰间挂着的温家命牌。
  有强横的圣者意志通过某样媒介抵达了这里。
  温白榆取下命牌,意识到什么,心情和神情都极为复杂,面上却不显,他将命牌双手捧着放到桌面上,声音恭敬:“老祖。”
  温流光同样微微弯腰,一向只看天不看地的眼睛盯着脚尖,敛声喊:“祖母。”
  慈祥的面容透过命牌,在半空中悬浮。
  老者的银发被一根木簪盘起,一丝不苟,皱纹爬上脸颊,眼珠浑浊泛黄,但精神矍铄,腰背也挺得笔直,举手投足间有种别样的和蔼,唯有眼神时不时闪过锐利的光,昭示着她并不简单的身份。
  “嗯。”老者的虚影朝温流光颔首,看向一旁的温白榆:“白榆,你先出去吧。”
  温白榆又行了个礼,关上门出去了。
  圣者的结界旋即合拢,无声无息将门后的房间包围住。
  这是一场绝密的谈话。
  温白榆在门口静站着,不知为什么,就想起温禾安来。
  印象中这位二少主脾气好,不如外面所传的那样手段凶残,温家如此之多的长老执事对她表达过不满,见了面,她也十分平静,不上赶着贴上去,但也有对长辈基本的表面礼节。
  真的只是礼貌而已。
  偌大的天都,族内数万人,她唯独只亲近老祖一人。
  这种亲近,从小时候就能看出来。
  她才被老祖牵回来的时候就很懂事了。
  老祖身为圣者,亲自带过的人也就温禾安与温流光。
  那时候她们年岁都不大,小孩嘛,不是要糖就是要玩,天都的少主自然看不上这些,每次完成课业,温流光只找老祖要一些灵器啊,灵果,灵露什么,温禾安不要,她更喜欢趴在老祖身边的桌子上休息,跟猫崽子一样依赖人。
  老祖亲自将她带回来,给她尊崇的地位,做她修行之道上的引路人。
  长大后,两位少主各有各的心思,明争暗斗不少,情绪不再外泄,很多棘手又得罪人的事,谁也不愿意做,每次老祖与温禾安一提,只消轻描淡写几个字音,她最后仍会默默接手。
  都说世家之中利益纠葛远比亲情来得牢靠,在这个家里,家族荣耀至上,可温禾安不是从小在温家长大的,不能深刻懂得这样的道理。
  百年孤零,无父无母,漫无边际的大海上,唯独只有一根浮木,她想也没想,紧紧抱住了它。不要命的修炼,做事,为温家数度出生入死,她对亲情抱有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可能不多,但极为致命。
  今日这场谈话。
  是给温流光的定心丸,也是给温禾安的穿肠毒药。
  房间里,温流光垂着眼,沉着肩站在绒毯上,温家老祖对她说了第一句话,伴随清幽的叹息:“发生在萝州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你太大意了。”
  温流光咬紧了牙关,半晌,她道:“祖母,我没想到——”
  “没想到她刚从归墟出来就能找到帮手,还是没想到她身上会有铭印。”温家老祖声音里没有波澜:“战场只分胜负,不分方式。真正的强者,只会从中汲取教训,而非为自己寻找借口。”
  温流光站直了些:“是。”
  她天赋太高,连父母都不太会插手对她的教育,只会无条件溺爱,从小到大,几乎所有的教训,责罚,严厉的准则,都来自于温家老祖,她不敢反驳。
  就在温流光以为这次要面临不满的训斥时,温家祖母只是凝着她,浑浊泛黄的眼睛晦暗无比,明明已经做了决定,却仍是权衡的模样,无端给人种山雨欲来的紧绷之意。
  圣者意志横跨九州,能降临的时间十分有限。
  温家老祖仅是沉默一息,便以轻淡的口吻将天都死死藏了百年的秘密吐露出来:“温禾安确实非你三叔之女,她的母亲是叛族之人,早被剔出族谱。”
  温流光难以置信地抬眼。
  “百年前因缘巧合,族中有人找到了她,消息传到我这。”温家圣者面容冷肃,她眯起了眼睛,道:“我从未想过接她回来,直到那日因事亲自去了她所在之城,远远见了她一眼。”
  “千窍之体。”
  听到这,温流光的脑袋里似乎闪过一道闷雷,她头一次如此震惊,又觉如此眩晕,在才遭受的挫败与这时的错乱里流转,张了张唇,只露出一道哑哑的气音。
  整整百年的执念。
  在最不可思议的时候,有了如梦般的解释。
  温家圣者一抬手,呼啸的灵力抵住她的背脊,让她直起腰,面朝半空中的虚像,声音里透着种不容置喙的严厉:“她若是按部就班地走下去,将会成就你至强无匹的双感。”
  只可惜。
  温禾安还是不够听话,不够顺从,在选第八感的时候离经叛道,出了岔子。
  “……”
  时候不早,温家圣者说了最后一段话,目光扫落时,带着锋利的敲打之意:“棋子已废,驱逐出家,你如今年岁不小,更要知道该以何事为重,若是面对陆屿然和江无双时,还被一时情绪牵着鼻子走,有何资格让天授旨认主。”
  “好好待在萝州,不要再出任何岔子。”
  温流光看着圣者意志消散在自己眼前,道:“是,祖母。”
  房间里陷入全然空寂。
  温流光在桌前站了很长时间,眼中的光彩一息比一息亮,她将手掌撑在桌面上,似乎在隔空与自己的生死之敌对视,带着一种恶劣至极的畅快与讥嘲之意。
  她原本打算尽快叩开第二道八感,再将温禾安狠狠踩在脚下,出一出前几日的恶气,现在却觉得,或许不必到那个时候。
  她已经迫不及待要见到温禾安了。
  她现在确实,掌握了许多的秘密,可以逐字、逐句地亲自告知她。
  第44章
  三月初二, 天气乍暖还寒,春雨如油。
  温禾安这几日忙着在几个府宅之中穿梭,自打她流放归墟后, 在对外界消息这块就一直属于滞后的被动状态。
  好在, 温流光这次给她筛出的都是她的得力下属,这几日他们慢慢转醒,精神转好,毫无遗漏地向她描述了温流光接管天都内外十五城后,大刀阔斧, 排除异己的举动。
  天都里里外外的变动不小。
  她忙着梳理这些消息,已经好几天都没回巫山这边了。
  今日一早, 温禾安推门走进来,没走几步, 就看到了一层薄弱蝉翼的透明结界, 罗青山在结界里冲她猛的摇头,歪头往后面喊正在补觉的商淮下来放人。
  温禾安眨了下眼, 从结界上感受到了陆屿然的气息。
  两位巅峰九境力量对撞起来可以将整座宅院炸毁, 她撤去手指上的灵力,有点好奇地用手触了下, 结界表面霎时雷芒弧动,像受到了威胁无声露出深长獠牙的无边巨兽。
  然而就在雷芒最为骤烈之际,结界以她手指为中心, 颇为冷淡地露出道刚好够一人通行的口子。
  她走了进来。
  罗青山愣在了原地,一大早被他吵吵嚷嚷喊起来的商淮见状哈欠不耐烦打到一半,也止住了。
  温禾安回头望那道结界, 若有所思,很快意识到什么, 她问:“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