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岷打压她尚且来不及,怎么会给她出头机会?
事出反常必为妖。
她低着眉不说话,林丹青见状,宽慰她道:“怎么这样严肃?近来天热,全当是上山避暑。狩猎的都是些皇子贵族公子,山林提前也被人驱赶过,狮虎类凶兽早已被清除,至多也就是狼啊豹子。咱们在林外的棚子里候着跟随,不会有什么危险。”
听上去没什么问题,但陆曈仍直觉不安。
林丹青拍了拍她的肩:“不要紧张陆妹妹,围猎说到底也就是个趁公出去玩的机会。想想,俸银照拿还不用值守,不比待在医官院看人脸色强么。”
“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到时候跟着我。咱们也去瞧瞧。”
对不上差休假这回事,林丹青总是很积极。
她说罢,三两下抹匀粉,翻箱倒柜地翻出一床的零嘴吃食,直往床上摊开的包袱皮中扔,不像是去随行围猎,像是去踏青。又招呼陆曈:“陆妹妹你也收拾收拾东西,山上蚊虫多,记得带上驱虫露。”
陆曈站起身,回到自己里屋,打开木柜,木柜上层放了许多瓶瓶罐罐,她循着看过去,除了驱虫露,又挑了五六只瓶罐放入医箱。
目光掠过木柜最里层时,倏然停了下来。
那里,四只巴掌大的瓷罐静静放着,藏在柜中阴影里,幽幽望着她。
陆曈安静地看了许久。
要外出上山,医箱里便不能装瓷罐,以免路上颠簸摔碰。
自她进医官院后,还是第一次和家人这般分离。
她把那四只瓷罐用布擦拭了几下,重新往里推了推,再从匣子里抽出那支泛着冷光的、精致的木槿花簪,最后关上木柜门,重新锁好。
“爹、娘、姐姐、二哥——”
她低声自语,“我很快就回来。”
……
夏夜一日比一日炎热。
宅邸里四处都放了冰块,倒是没有外头的暑气,清凉得正正好。
一道身影穿过太师府满庭芬妍,步履匆匆地行过长廊,推门进了屋子。
屋子里,戚玉台歪在榻上,身侧两个美婢轻轻为他打着扇。
“少爷,”来人进了屋,将手中之物呈给戚玉台,“医官院的曹槐已将东西送来。”
戚玉台皱着眉扫了一眼来人手中之物,满意地一笑。
“不错。去,拿去给擒虎熟悉熟悉。”
“是。”小厮应下,想到什么,又有些为难,“不过,小姐和老爷要是知道……”
戚玉台冷冷瞪他一眼,小厮立刻噤声。
“你不多嘴,他们现在怎么知道?”
小厮不敢说话。
戚玉台冷笑:“妹妹心软,爹迂腐,但我怎么能容忍一个下贱女人爬到我们戚家头上。”
他叹了口气:“妹妹借我银子让我一偿心愿,可我没那么多银子还她,替她出这口恶气,也算是回礼了。”
言罢,觑一眼下人:“敢告诉我爹,什么下场自己知道。”
小厮颤抖一下,忙道:“是,少爷。”
白月昏蒙,太师府一墙之隔的另一院中,烛火在夜色里燃烧。
有老者立于窗前,黑袍白发,庞眉皓齿,静静看着远处云翳。
身后门发出轻微一声细响,老者没有回头,只平静问:“少爷的东西可收拾好了?”
老管家上前几步,恭身答道:“已全部收好,府里最好的侍卫随行,马、鞍具、攀胸都已检查过,还有少爷的猎犬……”
犹豫一下,管家继续开口:“少爷此次围猎,点名要医官院那个医女前去,老爷是不打算阻拦?”
戚玉台自以为所行之事是背着戚清所为,然而太师府中一切事宜,并无能逃过戚清眼目。有时不说,只是因为他不想说。
像慈父纵容胡闹的幼子,平静看着他并不高明的淘气。
“不阻拦。”戚清道,“只是个医女。”
他转身,月光被挡在身后,桌上灯笼照着他的脸,把那张生满皱纹的、苍老的脸照出几分青色的白,似具腐尸陈旧。
手中佛珠被他摩挲得温润发亮。
他转动几番,垂目叹息着开口。
“也算是给楹儿出气。”
……
六月初一,是盛京的“夏藐,”。
司天监提前观窥天象,当日天气晴好。凌晨天不亮时,陆曈就随着常进同一众医官上了去往猎场的马车。
围猎场在黄茅岗。
山上茂林葱郁,林木秀蔚。先太子在世时,夏日常在此避暑,直到过完整个八月后,开始秋狩。
如今秋狩改夏藐,倒是方便了避暑。
待到了山下,四下已来了不少人,陆曈还看见了御药院的院使邱合,八十岁的人了,颤巍巍立在长棚下,舟车劳顿的,看着很有几分造孽。
先来的多是医官院和御药院的医工医官,以及一些仆从侍卫,围猎队伍来得晚些,好先叫这些下人们准备齐全。
从前先皇在世时,尤其看重每年秋狩,临行前尚要祭天,又有禁兵班卫近万人跟从,检阅军队,不过近几年身子不好,不再参加围猎。陛下不来,队伍便要精简许多,饶是如此,仍让第一次来到围场的陆曈开了眼界。
山下军营附近,早有商贩聚集,在林间搭起长棚布帐,远远瞧去,如在林间搭出一处闹市,商贩还在不断增加。
林丹青见陆曈看得仔细,主动解释:“那是围市。”
陆曈:“围市?”
“有的来围猎的青云贵客,会把自己家眷带着。白日里山上围猎,夜里宿在营地里。等到了晚上出来逛逛,这些布篷搭的摊贩会卖热熟食和饮子甜浆,不比景德门的夜市差,可有意思了。”
她碰一碰陆曈胳膊:“怎么样,我说过,保管不亏你来这一趟吧?”
正说着,前面的医官突然嘈杂起来,有人道:“围猎大队来了!”
围猎大队来了。
陆曈循声看去。
前方出现一大群浩浩荡荡人马,约莫数千人。最前方驾着一青色华丽车舆,车厢上镂刻龟纹,旁有数百仪官跟随。
青色车舆在围场入口停住,四处忙跪下一片行礼,陆曈也跟着医官院的医官们跪下,听见林丹青在耳边低声道:“那是太子殿下。”
太子。
陆曈抬眸朝前方看去。
从车舆上下来个年轻男人,生得算周正,只是略显瘦弱,以至于看起来没什么气势。他抬手,示意场中众人起身。陆曈跟着医官们起身,看向车舆方向,太子身后又有骏马随行,马上人亦是鞍辔华丽,看上去不是普通人。
“那是二皇子,三皇子与四皇子。”林丹青低声与她解释。
今上梁明帝一共育有四子一女,公主年岁还小,四位皇子中,太子元贞由皇后所出,三皇子元尧由陈贵妃所出,剩下二皇子与四皇子的母妃只是个贵人,多年前就已故去。
太子虽由皇后所出,然而皇后母族近几年渐渐式微,倒是陈贵妃背后的陈国公势力渐起,储君之位悬而未稳,朝中太子一派与三皇子一派间明争暗斗,激流涌动。
苗良方曾与陆曈说起过这位皇子,不过见到真人还是第一次,陆曈认真看着,暗暗将几位皇子的脸仔细记了下来。
二皇子与四皇子似乎没什么心思,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倒是那位三皇子元尧神色倨傲,与太子言谈间隐有针锋相对之势。
在这几人身后,还有一男子,约莫三十多岁,穿件宝蓝簇锦袖竹纹宽袖大袍,眉眼生得倒是不错,任与谁说话都笑眯眯的,很和气的样子。
这人不曾骑马,只乘了顶软轿,将轿帘一掀,悠哉悠哉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陆曈问:“这也是位皇子?”
林丹青顺着她目光看去:“这是宁王殿下。”又小声补充,“宁王是陛下如今唯一在世的手足了。”
“宁王?”
陆曈有些意外。
宁王元朗是梁明帝的兄弟,当年先皇丧世后,几个皇子也先后离世,除了梁明帝,唯有这个宁王活了下来。陆曈听过此人名字,但没料到看起来这般年轻,比几位皇子也大不了几岁。
“宁王殿下人不错,”林丹青道:“盛京城都说他是老好人,从前有人还在官巷看他与卖菜的人讨价还价,就是姬妾多了些,长久以往,身子难免亏空。”
她看人看症的老毛病又犯了,陆曈只能无言。
皇室中人过后,就是些王孙公侯家的少爷公子了。
这些青云贵客既家境富丽,于是器服便极尽绮丽奢华。个个马匹雄健,金鞍银辔。至于骑服,更是寻了最好的料子寻最好的裁缝,恨不得全天下都瞧见自己的英武姿容。
不过人靠衣裳马靠鞍,纵然平平的容貌,这般贵重的东西一股脑砸下去,倒也显出几分财富特有的贵气。
尤其是王孙公侯背后跟着的龙武军兵马,骑兵们骑在骏马上,一身漆黑禁军服饰,个个高大英拔,仪表不凡,出行间格外攫人眼球。
林丹青看得入神,忍不住大为赞叹。
“真是不错,比医官院的豆芽菜们俊朗多了。可惜山上太凉,衣裳穿得太厚,那扣子扣得那般紧干什么,不如脱了,也好造福一下大家的眼睛。”
她这么一说,同行的女医官们就掩嘴偷笑起来。
林丹青扬眉:“我说错了吗?”
侧边一位干瘦男医官闻言很是不悦,拉着个脸道:“林医官身为女子,当谨言慎行。”
林丹青不以为然:“这你就不懂了,我家祖上有一位老祖宗说过,医者父母心,又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一说,既如此,他们都是我生的,娘看儿子,多看一眼怎么了?”
她微笑:“不看白不看。”
这个便宜占得大了,众人无言以对。
陆曈觉得,林丹青有时候说起话来,真像是西街孙寡妇异父异母的亲生姐妹。
正想着,前面人声突然嘈杂起来。
方才偷笑林丹青的几位女医官发出小声欢呼,陆曈抬眸看去,忍不住一怔。
龙武军长长的队伍后,突兀马蹄声忽起。
有人驾马驰过,带起的长风拂开林间枝丛,朝阳也亮了几分。
青年也如其他龙武卫般穿禁军墨黑骑服,骑服全然勾勒出马上人漂亮的身形,似只敏捷猎豹。今日裴云暎没有戴官帽,只在额上覆盖一条墨黑绣金抹额,这使得他少了几分俊雅,多了几分朝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