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至此,陆月楼心中古怪而危险的感觉便越来越浓郁。
  他的府邸位于中心城区,周围虽然不至于嘈杂,却从未像今日一般死气沉沉。
  陆月楼用余光往街上一扫,发现与以往相比,今天的路人与商贩都少了许多。
  ——那不是低调行事的做派,而是埋伏了杀手的样子。
  陆月楼心神骤然紧绷,面上却反而露出一个笑容,同时状似无意地询问:“请问益兄,不知阿姊喊我何事?”
  益天节垂下目光,他的声音好似不耐,又好似有些意味深长:“陆公子又不是第一次被通判召唤,你过去后便知道了。”
  “琤……”
  陆月楼听力本就出色,此刻在街道那种不正常的安静的衬托下,更是敏锐到吓人。
  就在此刻,他捕捉到了一下非常细微的弓弦响动声,身形陡然凝住,下意识就想去握剑。
  与此同时,益天节也抬起眼,锐利的目光落在陆月楼身上。
  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某种鲜明且不详的意味。
  电光石火间,陆月楼手中有一道寒芒骤然亮起。
  他手腕急振,空中瞬间剑气纵横,数道银白的光芒直奔益天节而去。
  为了确保完成任务,益天节来找人时,身边带了不少护卫,有人在明,有人在暗,离得远些的随从,此刻只能听到一阵清鸣之声,却完全看不清两人交手的动作,只能瞥见两人翻飞的衣衫。
  就在此时,空中火花闪动,对战中的二人身形重新清晰起来,是益天节手中一双铁尺牢牢架住了陆月楼的长剑。
  两人内劲隔着兵刃互碰一记,然后倏然分开,
  陆月楼衣袍登时鼓起,犹如一只大鸟,轻飘飘借力后掠。
  身后几步就是他的府邸,只要退回宅子里,再让府内护卫一拥而上,必然能暂时避开这波莫名其妙的围杀。
  益天节用铁尺指着陆月楼,语气冷冷:“陆月楼,原来你当真要与通判为敌?”
  面对益天节的质疑,陆月楼亦朗声回应:“我与益兄素无仇怨,不知你今日为何也要假冒阿姊的名义暗中偷袭,想至陆某于死地?”
  各自丢完垃圾话后,益天节冷哼一声,情知自己口才不及,不再与对方进行口舌之争,他挥动铁尺,同时展开身法,骤然扑上。
  早在动手之时,益天节带来的人已经纷纷掠上陆府的墙头,预备结阵御敌。
  此刻见到陆月楼有意后退,数十柄长剑同时自上、前、后、左、右一齐刺来,配合之默契,竟仿佛出自一人之手。
  眼见利刃临身,年轻公子长袍轻旋,身形飞快转动,一道道秋水般的剑光随之荡开,须臾间与每人都过了一招,他内力强横,震退了四面八方的围攻之人。
  陆月楼当真没有辜负自己武功高强的江湖传言,那些围攻他的暗卫都是通判府精心训练出的高手,此刻结阵相拦,竟也只是阻拦了片刻。
  然而已经占据上风的陆月楼却未曾乘胜追击,而是手腕轻翻,横剑于身前,做出防守的姿态。
  “锵——”
  就在陆月楼横拦的瞬间,益天节的身形已经幽灵般贴近,他手中铁尺似慢实快地连续砸在陆月楼手中长剑之上,爆发出一阵巨响。
  陆月楼刚刚击退护卫,一口真气尚未回转过来,此刻挡住益天节的铁尺,立刻感到胸中一阵滞闷。
  双方交战之时,荀慎静已经注意到门口的异状,她反应极快,立刻带着府中护卫上前相助。
  她发足急奔,远远看去,一眼瞧见动手之人就是益天节,其余人也都是通判府中好手,顿时心惊胆战,感觉情况十分不妙。
  相比而言,荀慎静宁愿现在堵住门砍自家主君的是朝轻岫,至少这样一来,通判府必会派人援救。如今的情况,却只能奋力一搏,看看能否救下公子性命。
  荀慎静抽出随身短刀,奋不顾身地抢先冲入敌人的剑阵中,刀刀如电,每一招一式间,都充满了同归于尽的狠辣之意。
  她只攻不守,很快就负了伤,然而那些通判府中的护卫也有七八人死伤在荀慎静的刀下。
  通判府护卫们的武功虽不如陆、荀等人,却胜在配合默契,而且数量众多,一人倒下,总会有另一人及时顶上,
  荀慎静运起内劲,一刀将对手连人带剑劈开,自己却因为躲闪不及,又被人在腰上留下了一道口子。
  她扬声大喊:“公子,公子,请速速退入府中!”
  此刻荀慎静与战圈中心的距离不过四五丈,陆月楼听到熟悉的呼唤声,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
  他看得清清楚楚,来救援自己的人是荀慎静。
  换做别的时候,陆月楼绝对会拼尽全力与自己下属汇合,然而今时不同往日,许多情况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料。
  比如此刻的围杀——益天节一人绝不敢对自己下手,陆月楼不得不去想,对方的底气究竟从何而来,自己身边究竟还有多少人心怀杀意。
  “……”
  与主君对视的瞬间,荀慎静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变冷。
  她太过熟悉陆月楼,所以能准确分辨出来,出现在陆月楼脸上并被下意识掩饰住的,是一道带着怀疑的目光。
  与此同时,陆月楼的一颗心也在变凉。
  换做旁的时刻,面对心腹时,陆月楼能够克制住自己的猜忌,可方才一瞬间,他却意外将真实情绪流露了出来。
  陆月楼想,明明身后就是自己的人马,他却因为犹疑而举棋不定,更糟糕的是,荀慎静已经看出了自己的不信任。
  懊悔,不解、怀疑、不敢置信……种种复杂的情绪充斥在陆月楼心中,最终变成了一抹不平。
  陆月楼的不平没能持续太长时间。
  暗卫的长剑如蛛网般越绞越紧,与此同时,益天节手中铁尺幻化出千百道黑色影子,黑影卷起滚滚气浪,发出咆哮般的啸声,如瀑布般朝着陆月楼当头落下。
  *
  通判府中的书房。
  室内未曾焚香,空中只有柑橘与茶水的香气在缓缓飘荡。
  “啪。”
  朝轻岫斟酌许久,又在棋盘上落了一子。
  夜幕越来越浓,韦念安让人在棋盘边多摆了两盏明瓦灯,免得光线太暗,伤到了朝门主的眼睛。
  至于她自己,却始终坐在屋子昏暗的另一角,远远看着朝轻岫下棋,偶尔才说一两句话。
  韦念安的目光从朝轻岫身上移动到棋盘上,她也是世家出身,不但懂得琴棋书画,水平还都很不错,以前还曾去重明书院中与应律声谈书论道,此刻见朝轻岫步步为营,终于将残局解开,便开口点评:“这张棋谱并不比上次那张难,你破解的速度却远不如上一回。”
  朝轻岫放下棋子,转身看向韦念安,声音很柔和:“不瞒通判,在下方才一直在想事,所以下得慢了些。”
  韦念安笑:“门主年少成名,统领群豪,在江南更是一呼百应,难道还会有什么烦恼不成?”
  朝轻岫摇了摇头:“并非是为我自己的事烦恼。”她放下棋子,靠在椅背上,“在下已经想过,自己去王家老宅的时间很短,一无所获才是正常情况,还有陆公子,他比我早些回到永宁府,一定已经过来见了通判并告知搜寻详情,而刚见面时,通判却像是第一次听到我没找到兵书一般。”她抬目看着韦念安,缓声道,“要是弄不明白这件事,我心中总是不安,所以还请通判为我解惑。”
  两人交谈时,简云明像是雕像一样,安安静静地站在朝轻岫身后,不言不动,仿佛对整个世界都已经失去了好奇心,无论身边人说些什么做些什么,都与自己没有丝毫关系。
  ……他也实在是不想再动脑子了。
  第261章
  韦念安似乎没想到朝轻岫会如此直白地袒露内心想法, 顿了一下才回答:“阿弟的确比你回来的早,他也跟我说了王家那的事——不过他告诉我的消息是,兵书已经找到。”
  ——如今朝轻岫明显已经有所猜测,横竖陆月楼很快就要被带过来, 韦念安觉得自己也不必继续隐瞒。
  仿佛微风吹过水面, 朝轻岫目中闪过一道微芒, 她轻轻扬眉,然后缓声道:“我与陆公子并非时刻在一起。说不定是在我去怀宜城处理案子时, 陆公子将兵书找到。”
  韦念安看了朝轻岫一眼, 摇头:“可据阿弟所言, 他是与门主一齐将东西找到的。”又再度追问,“门主在墩山果真一无所获?”
  朝轻岫的声音听起来很坦诚:“若通判只问收获,在下倒还可以将林子里的鹌鹑算上, 然而镇北军留下的兵书, 在下却是的的确确不曾见到过的。”她说话时的语调带着一种克制的平静,“想来是因为朝某武艺低微, 又不如岑门主那样慷慨豪迈, 所言所行,才不值得信赖。”
  韦念安闻言倒是笑了:“门主冤枉我,我其实一直都很相信门主。”
  她听说过朝轻岫在江湖中的名声, 哪怕传言有夸张之处, 韦念安也不觉得朝轻岫会撒这种一下子就会被戳穿的谎言。
  朝轻岫看韦念安, 目中露出一点明显的疑惑神色。
  韦念安淡淡道:“方才我已经叫人去请阿弟过来,或者他可以解释这个问题。”
  朝轻岫点了下头,似乎也觉得跟陆月楼当面对质是个好主意, 片刻后忽然又问:“请问通判是何时派的人?派的是谁?”
  韦念安目光微微眯了一下,虽然这个问题有些突兀, 她却依旧给了准确答复:“门主刚来一刻功夫我便派了人,派的是天节。”
  朝轻岫面色忽然凝重起来,她看着韦念安,语气很郑重:“通判行事素来稳重,就算心中存疑,也不该在此事翻脸。”
  韦念安皱眉:“门主何意?”
  朝轻岫:“通判派益大人过去,难道是现在就想除掉陆公子么?”随后道,“非是在下为陆公子说话,只是通判与陆公子姊弟情深,莫说等闲不会动手,就算当真要下手,考虑到陆公子在江南武林中向有美名,也不能于仓促之间行动。”
  她的语气显得格外真切诚恳。
  韦念安想说自己没有要杀陆月楼,又立刻意识到,朝轻岫的劝说,其实是在委婉地告诉自己,陆月楼现在处于一种非常危险的情况下。
  因为派去找陆月楼的人是益天节。
  韦念安在选人的时候,是考虑益天节余陆月楼关系不好,不会提前透露府中内情。
  可益天节对陆月楼一直抱有敌意,派他过去喊人,确实更容易使得事态失控。
  韦念安:“那么……”
  朝轻岫:“若让在下建议,那么通判应当亲自过去,请陆公子过来,如果双方已经产生冲突,也要尽早安抚陆公子,说一切都是误会。”沉默片刻,又道,“通判甚至可以说,是因为朝某在通判面前胡言乱语,才引得益大人有所误会。”
  韦念安心念电转,脑海中浮现数个念头。
  虽然与朝轻岫的接触还不够多,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朝轻岫的意见都是最适合眼下场景的那一个。
  而且这位问悲门主还表达了自己不介意背黑锅的想法,果然有些仁侠之气。
  韦念安就握了下朝轻岫的手,语带感叹:“门主当真一心为我。”
  朝轻岫站起来,退后一步,向前长揖:“愿为通判谋。”
  此刻书房中除了简云明外并无旁人,韦念安深深看了朝轻岫一眼:“好。”又道,“我这就出门,亲自去找阿弟。”
  下定决心后,韦念安连衣裳都不换,立刻就要出门。
  ——听了朝轻岫的提醒后,韦念安也当真开始觉得不安。
  朝轻岫也让人牵了马:“我陪通判一起。”
  江湖势力太过亲近官府会导致自身的武林声望降低,所以朝轻岫在上马前,还仔细地戴好面具,免得被人发现问悲门主就跟在韦通判身边。
  出发时,韦念安神情带了点隐约的森然,她知道益天节一直想要彻底取代陆月楼,却并不觉得益天节会违背自己的命令。
  可她现在不确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