筝是头一遭见这样的场面,瞧她抱着萁豆左右张望,不知所措地看向仓夷,一脸茫然。
筝大呼:“嫂……嫂嫂,不是我,我没有拿……”
仓夷被筝逗得直笑,既是如此,她便也不再推辞,“行吧,行吧。梁叔盛情,东西我就收下了。只是您下一回,可不兴这样了,您快些忙吧。快上客了。我还有事,就先行了。”
大伯说好,仓夷颔首告别。筝赶忙抱着萁豆弯腰道谢。
追随仓夷前行,二人又至远处的西边。
“夷丫头,真的是夷丫头!”
“夷丫头,你上回帮忙找来的人参,真是救了我家老头子一命。可你硬是连钱也不肯收,老婆子我都不知该怎么感谢你。”西边卖水木瓜的阿婆瞧见仓夷,回忆起那日的无助,抹起感动的泪。阿婆将锅中新鲜腌渍的木瓜,盛出了一份捧到了她的面前,“老婆子,就这些手艺,夷丫头别嫌弃。”
筝再去看,她以为仓夷会拒绝。
没想到,她却猜错。
仓夷竟眉眼含笑接过了阿婆手中的水木瓜,她说:“我怎么会嫌弃!柳家阿婆的水木瓜,是汴京城最好吃的水木瓜。我在伯府就会常常想念,只不过一直抽不开身回来。多谢阿婆,我会好好享用的。”
“筝,你一起来尝尝。”
仓夷转眸唤了太史筝,筝却愣着没应。
福源坊,嘈杂,混乱。
偶时还有尘土飞扬,地上的石砖,也不胜御街前头干净明亮。
筝就站在这样一个车来人往的巷口,莫名望向逆光站立的仓夷。
恍惚一瞬,筝忽而意识到,或许就是在某个这样的下午,大哥疲惫了一天,不想归家,又漫无目的,便垂头丧气坐在街角。突然人群之中,有个这样温柔善良的娘子闯进了他的视线,扫去他一日的疲惫,让他觉得这日子并不是同想象中那么不好,一切看起来都还有希望。
所以,其实不是崔植简拯救了仓夷,
应该是仓夷拯救了崔植简。
仓夷就是希望。
筝觉得故事理应如此,能从那样的经历中脱身的人,一定无比坚强。仓夷没有忘本,她的身上也没有伯府少夫人骄傲的姿态,无论今后的多少年,她依旧是街坊一块养大的夷丫头。
她是个很好的人。
“筝?你想什么呢?”仓夷端着带着酸涩的水木瓜走向太史筝。
筝这才回过神微笑起来,“没想什么啊!”
“你快尝尝……”仓夷想要递去木签,筝却没接,她徒手捻起一块水木瓜放在口中,直呼:“好好吃~”
仓夷笑了,笑她还是这么可爱。转头领着人回到摊位前,仓夷开口跟阿婆说:“柳家阿婆,麻烦帮我们多打包几分带走。我送给别人尝尝,您的好手艺。”
“好好好。”
柳家阿婆这就过去忙活,打包了几分水木瓜递来。仓夷叫筝接过东西,自己伸手便去掏钱,柳家阿婆却是怎么也不肯收。仓夷知道会是如此,她便强行将钱,塞进了阿婆襜裳前的口袋里。
她说:“柳家阿婆,大家摆摊做生意都不容易,若不是为了生计,谁又愿意这样劳苦奔波?该是多少就收多少吧阿婆,这样我也心安,您就只当这是晚辈的心意。以后家里再有什么事犯难,一定记得去伯府找我,没有街坊们,哪里还有夷丫头呢?夷丫头啊——只盼街坊们都好。”
阿婆粗糙的双手,摩挲着仓夷的手心。
她哽咽着不知该如何作答。
仓夷却轻轻拍了拍阿婆的手背,离开前又悄然在她手心塞了壹锭银。抬脚离去,阿婆模糊的泪眼里,仓夷是那样的坚毅。筝快行两步,与之并肩行路,不觉夸起,“大嫂,你可真好。”
“大哥能娶到你,真是好福气。”
仓夷却笑着推辞说哪里哪里,妯娌俩就这么离开熟悉的街坊,来到那间小院前停下脚步。
仓夷问:“筝,就是这家吗?”
筝点点头。
仓夷说:“这原来是屈铁匠的院子,前几年这屈铁匠发达了,也就搬离了福源坊。没想到他家的房子,兜兜转转叫二郎给宝念租了去,还真是种缘分。”
筝边听着仓夷的叙述,边叩响了院子的门。只是一下无人应,两下无人应,三下四下还是无人。筝纳了闷,她不禁怀疑起了自己,“咦?这宝念嫂子怎么不在家呢?我没记错,是这儿啊?”
“别急,咱们找个人问问——”仓夷闻言不紧不慢地左右扫视。可待她刚刚扫视去南边的小巷,便听见水桶摔裂的响与一个男人叫骂女人的声音,交替而来。
妯娌俩相视一眼,不明所以。
筝便试探性地问:“大嫂,咱俩过去瞧瞧?”
谁料,仓夷昂昂头,难得应了声:“走,过去瞧瞧——”
第94章 规矩
南边的巷子, 妯娌二人刚转角过去。
就听见有个约莫三十多岁的男子叫骂道:“你是哪来的乡野村妇,敢抢我的勾当?你竟不知福源坊,南里四条街的打水生意, 都是我做?多少年都不曾变过。我看你是穷疯了, 什么钱都想赚,你要真想在这京城捞金, 那就先好好学学规矩——不若就滚回你的穷乡僻壤去,少在这儿碍眼。让人瞧着晦气!”
男人骂的难听, 地上被男人摔裂的水桶,浸湿了地上女子打着补丁的衣裙。
是男人推到了她。
这样寒冷的冬月, 女子双手冻得通红, 被寒风粗糙的面颊委屈成一团,她带着哭腔, 反驳起男人的话来, “干活不应是能者多劳?我有本事做你的活计,甚至腿脚比你还快, 打得水是又快又满, 所以别人才愿意将活交给我来做。若非是你经营不诚, 坑骗街坊,别人又怎会选我而不选你?你有这功夫, 不若叫街坊满意。”
“我瞧今朝若是个壮汉抢你的活计, 你还敢不敢这般狠厉!”
女子反驳的有理有据,正中了男人下怀。
瞧他无能地抡起拳头, 嚷嚷着就要修理对方,“嘿, 你这村妇,你还敢倒打一耙?你瞧我今日怎么收拾你——”
“董家哥哥, 当街打人,我可是要报官的。”仓夷站在巷口,厉声喝止。
她似是认得那打人者。
筝见男人的行为被制止住,这才定睛看向地上的人,她惊讶唤了声:“宝念嫂嫂——”
筝赶忙跑上前去。
男人一见仓夷,迟疑着收起了拳头,“仓家妹子?你怎么在这儿?”
仓夷板着脸走上前去,“我来是为了不叫董家哥哥你犯错,有什么话,咱们好好说。也不知你什么时候能改改你那个臭脾气,平日若不是街坊们好心照拂,你当是早不知进去多少回了。”
这男人再凶悍,还是得给仓夷几分薄面。
毕竟在这福源坊中,就没有她不认得的街坊。她如今又做了那伯府的少夫人,今非昔比,他可得罪不起。男人连连赔笑说:“仓家妹子误会,我这不就是想吓吓她吗?不过她也确实太不懂规矩。”
真是欺软怕硬!
筝义正严词看向那人,没有一丝胆怯,筝反驳说:“吓吓她?有你这么吓人的吗?请你现在给她道歉!”
男人蹙了眉。
他不识得眼前人,便指着太史筝问:“诶?你又是从哪冒出来的丫头?这有你什么事——凭什么叫我道歉!”
“董家哥哥,慎言。”仓夷出了声,男人顿时收敛着回望。
仓夷知他那拜高踩低的德行,不这么对付他不行,便复说了句:“这是我家老二媳妇,你可知她家爹爹是谁?”
男人闻言一惊,怎么一不注意就得罪了伯府的二少夫人……
他心想坏了。
跟着怯怯问了声:“她家爹爹是……”谁料,更叫他大惊失色的话,还在后头。
仓夷当即回:“她家爹爹可是老国舅。”
“老国舅!就是那个在怀庆坊拥有一大座宅子的太史家?”
男人彻底傻了眼……
他们打水这行,皆是按照等级划分各自的区域,互不相犯。他这福源坊算是汴京城里最下等的,然太史筝家的怀庆坊则是汴京城最上等的地方。男人不知得打多少水才能做上怀庆坊的生意。
这下可好得罪了贵人,他是下辈子也做不成了。
男人舔着脸忙赔不是,“少夫人,少夫人。都是小的有眼无珠,请您切莫跟小的计较。”
筝根本不吃他那套。
她只要求说:“你别管我是谁,谁又是我爹。你做错了事,就该道歉!快道歉!”
“是是是,小的错了。小的跟她道歉,小的道歉。”
男人收放自如,活脱一副小人模样。
看他转过头就跟宝念笑起,“这位妹子,欺负你是我不对,但也是你不守规矩在先不是,您就大人有大量,跟少夫人们说说情。不若以后我把北里三街的活,介绍给你做可好?”
规矩规矩,宝念叹来叹去,
汴京城缘何这样多的规矩?柳愈庚要她守规矩,眼前的男人也要她守规矩。
可这规矩又是何人制定?
还是说这些被他们堂而皇之说出的规矩,仅是来制约她这样想要挣扎的妇女……
宝念想不明白。
她知道自己能做的便是此刻,拎着自己泥泞的裙衫,缓缓站起身,毅然拒绝掉他的施舍。
宝念低垂着眉目,淡淡地说:“不必了,既然触碰了你们的规矩,也是我有错在先。我会靠自己的本事,另寻活计。我就是再穷,也不耻跟你这样的人共事。只是但愿从现在起,你能做事诚恳些。因为今日就是没有我,你也迟早会被别人取代。二位娘子,耽搁你们了,不必再与他费口舌,咱们走吧。”
男人不服,却不敢声张。
他不是诚心回过,只是自认倒霉而已。
“宝念嫂嫂别急。”
筝留了留宝念,转头看向那个无礼的男人,“董家郎君是吧?我说今日就算是宝念嫂嫂不懂你们的规矩,你也不能这般行事,你把人家的东西打坏了,总不能就这样走了吧?没有这样的规矩!”
筝没饶他,男人警惕了句:“我这歉也道了,少夫人还想怎样?”
“我不想怎样,我就是想让你要不将这水桶修补完好,明日给宝念嫂嫂送上门来。要不你就按照现在市面上,修补水桶的价格,赔钱——”筝伸出手,据理力争。
“你选吧!”
男人瞧着是不太愿意。
仓夷便俯身拾起地上的水桶,递去了男人面前,故意提醒道:“我怎么记着前些时候,坊长便说过你若是再犯事端,就将这打水的生意,划分给别人去?董家哥哥现在是想让我们带你去见坊长?再把手里这点活计也给丢了去?才满意?”
仓夷觉得筝做得没错,总也该给他些教训。
“好,好。赔钱是吧,我赔——”只瞧男人望着眼前三个女人一台戏,咬咬牙掏出等值的铜板丢去了太史筝的掌心。他算是见识到这些妇人的厉害,往后亦是不能小觑她们去。
筝握起掌心,细细数了数手里的铜板,修补个水桶应是不成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