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窈脚下飘忽,绕开无数吊唁的族人,直接进了毡帐内。
  帐内只有青杏在,她头上亦带了绢花,只出乎意外的是,她换了一身大越宫装,是很浅的杏黄色,又在外面蒙了一层白纱。
  青杏跪在床边,见首领和公主进来,默默往旁边退了退。
  明窈走到床边,只见莫拉阿嬷平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床棉被,仅露在外的面容上,仍含着一抹慈祥的笑,便是不睁眼,也能让人感觉到她的和蔼。
  “什么时候。”明窈声音嘶哑,轻飘飘的,仿佛失了人气。
  青杏领悟,恭敬回道:“就在昨日子时。”
  可这个回答只叫明窈心中更痛:“昨天夜里……我要是能再快一点,稍微快上一日回来……”是不是就能见到莫拉阿嬷最后一面了呢?
  青杏叩首:“公主,莫阿阿嬷去前特意叫奴给您留了话。”
  明窈猝然转头:“是什么?”
  “阿嬷叫公主千万不要自责,她早知大限将至,就算公主和首领不出去,她也是要将您支走的,阿嬷说,她不愿见到您哀忸的样子,哪怕是去了,也只愿记着您的笑容。”
  就在她话音刚落,明窈露出一个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表情。
  虽有莫拉阿嬷留话,可从情理上,明窈仍不能解脱。
  她抬起手,慢慢将手指落在莫拉阿嬷脸上,描摹着老人的面庞轮廓,又摸过她娟秀的眉眼,她想,莫拉阿嬷年轻时,一定也是个很漂亮的姑娘。
  当她的再一次握着莫拉阿嬷的手时,压抑了许久的泪再也控制不住了。
  滴滴答答的泪珠尽落在棉被上,偶有两滴打在莫拉阿嬷手上,又被明窈慌乱地擦去。
  她小声说:“我没有哭哦……阿嬷您别误会,我是在笑的。”
  说着,她竭力扯了扯嘴角,无奈表情过分狰狞,并没有很好看。
  但不管是青杏还是狄霄都没有提醒她,任由她说着笑,却露出比哭还要难看的表情。
  明窈在床边坐了许久,帐外仍有无数吊唁的人,脚步声零散不断,可帐里始终静悄悄的,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
  狄霄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只管陪在旁边。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明窈已经看不清莫拉阿嬷面容时,她才恍然发现,天已经黑了。
  明窈抹了抹眼角的泪,亲自点燃了帐内的烛火,直到这时,她才发现青杏衣着上的变化,她眼神微微闪动,问:“怎换了衣裳?”
  青杏再次叩首,说:“回公主莫拉阿嬷还给您留了手记,您看过就知道了。”
  从莫拉阿嬷离世到现在,已经将近一天一夜了,念桃守了前半夜,青杏则守了这一整个白天,而她们两人始终跪在旁边,守着最后的礼。
  大越的礼。
  青杏跪行到一个方桌前,从桌下摸出一本薄薄的册子,又递给明窈。
  明窈今日哭了太久,她的眼睛又红又肿,稍微一点用眼,眼睛都会发出抗议的疼痛来,但从拿到册子那刻起,她是一定要看完的。
  狄霄没有制止,他能做的,也不过是将烛火点得更亮些。
  手记被掀开,讲述了一个草原女人的一生。
  可直到看过手记,明窈才知道,原来莫拉阿嬷和她有着莫大渊源。
  莫拉阿嬷并非土生土长的草原人,她出身大越皇庭,是当朝皇帝的亲姐姐,按照辈分,明窈该称她一声姑母。
  莫拉阿嬷本名明婧,是先皇最信任的大长公主,大长公主自幼精于兵政,能于朝堂辩群臣,亦能于沙场战顽敌,因她过分出色,先皇一度起了立女嗣的心思。
  但很遗憾,群臣反对,大长公主心思也不在皇位上。
  先皇临终前,只得将皇位传给了大长公主的亲弟弟,也就是当今圣上。
  他本意是想用血缘羁绊着大长公主,希望她能看在亲弟弟的面子上,于政事用兵之途多多指点他,却不料,今上先起了猜忌。
  一个能文善武的大长公主,和一个迫不得已之选的皇帝,哪怕大长公主从无夺权心思,今上也时时刻刻忌惮着,万一姐姐就转了主意呢?
  莫拉阿嬷的手记上记着,她是在宫宴上被今上下了毒手。
  今上在她的酒水里落了剧毒,将人丢出去前,又怕毒得不彻底,叫人挑断她四肢筋脉,又在要害处连刺数箭,最后才扔去护城河。
  不知是先皇在天之灵,还是老天都看不过眼。
  哪怕身受重伤,莫拉阿嬷被被水流带着,被一个草原来的行商捡到了。
  可惜她在河水中漂泊时,不幸被树枝刺到了眼睛,这也是为何她一只眼睛瞎掉,且周围全是狰狞伤疤。
  捡到莫拉阿嬷的草原行商是族里的巫医,费劲心思才将她救回来,在征得她的意见后,将她带回草原,又带回拔都儿部。
  经此大难,莫拉阿嬷早没了曾经的诸多抱负,能在塞外了却余生,便是她毕生所愿。
  对于致她沦落至此的亲弟弟,莫拉阿嬷怎能不恨。
  但她亦记得先皇对她的培养和信任,记得无数大越百姓对她的拥戴,大越是个崇尚男尊女卑的地方,她却能以女身立于朝堂征于沙场,这皆是先皇对她的偏爱。
  先皇驾崩时,曾拉着她的手说:“你弟弟是个眼窝浅的,你多帮帮他……大越的江山,不该毁在他手上。”
  她不愿因一己之私扰得天下动荡,而留在草原,就是她最大的忍让。
  在手记的最后两页,莫拉阿嬷写了留给明窈的话。
  看那字迹还很新,多半是最近几日留下的,而老人手脚塌软,写出的字也不如之前规整好看了,还有好多地方落了墨点,模糊看不清晰。
  “公主曾于边城救回无数贵女,若无意外,皆属明宗所为。”
  明宗便是大越天子的名讳。js
  明窈脑中嗡鸣不断,她用力晃了晃脑袋,强求自己看下去。
  “我与他多有争执,起因便是发现他发卖后宫妃嫔……堂堂一国君主,觊觎辽远疆土,偏不求上进,只寻歪门功夫,他与外家联手,送后妃至边外,欲使美人计,不战而胜。”
  “愚昧之极,可笑之极,却也实属他能做出之事。”
  “只我不知,时至今日,竟有无数贵女遭害……只不知这是明宗命令,又或手下人私下行事,可怜我大越皇朝,到底要败在他手上。”
  但不管被拐卖的这些贵女和大越皇帝有没有关系,是他开了这个头,也是他叫无数后妃贵女受尽折辱。
  也对,能肆意挑起边关争端,又能送和亲公主求和的人,怎么也不该是一个英明之主能做出的事,只大越皇帝之荒唐,实在超出人伦。
  手记的最后一页,莫拉阿嬷收起满腔怨怼。
  “公主乃大福之人,愿公主同首领琴瑟和鸣,愿我拔都儿部长盛无衰。”
  大长公主,那是存于史书中的人物,她离开得太早,四五十年后,大越民间早没了她的传说,皇宫里大长公主更是禁忌,以至明窈从来不知这个人物的存在。
  出于皇家,又毁于皇家,大半生生活在草原。
  所以莫拉阿嬷既会草原话,又懂得大越话。
  狄霄轻声说:“我的大越话,以及族里许多人的大越话,都是莫拉阿嬷教的。”
  不仅教导族人大越话,莫拉阿嬷还给狄霄讲过兵法,也是因这,他才能在战场上一往无前。
  “阿嬷还说,能教我们写诗作画,可大家更爱弓马,没人肯安静坐下,只得作罢。”
  是拔都儿部的行商救了她,而拔都儿部更是她第二个家,莫拉阿嬷对拔都儿部的感情甚至远超大越,她也竭尽所学,想帮帮这个草原上的小部族。
  一整册手记看完,明窈心中起伏不定。
  她很难想像,这位始终和蔼的老人,年轻时会是何等意气。
  莫拉阿嬷出身大越,对同样境地不佳的明窈心存怜悯,这才多次帮她。
  而莫拉阿嬷是有大智慧之人,若她掌了大越皇权,现在还有没有草原游牧族,或许还是未知数,只可惜大越命数不济,遇了那么个皇帝。
  毡门开合,念桃回来了。
  她也换了一身宫装,是来和青杏接班的。
  “你们早就知道莫拉阿嬷来历了吗?”明窈看着念桃和青杏身上的宫装,不得不猜测。
  念桃摇摇头:“我们也是半个月前才知道的,那时您已不在族中,而更换宫装,也是大长公主的意思,大长公主说,她愿将毕生献给草原,却辜负了先皇所托。”
  “她心有大恨,虽有辜负,却无后悔。”
  “大长公主唯一遗憾的,便是没能手刃敌人,叫那狭隘小人享尽皇权,这点遗憾便算做对先皇的歉疚了,只愿九泉之下,先皇不再怪罪。”
  此等大不敬直言,念桃虽是转述,却也说得战战兢兢。
  她的心情是复杂的,她很小的时候就曾听过大长公主的故事,只是故事的末尾,是大长公主无端遇害,英年早逝。
  今日才知,其后种种。
  明窈的泪水簌簌而下,为莫拉阿嬷的离世感到哀伤,更为她的遭遇感到难过。
  狄霄将她手里的手记接过,拍了拍她的背脊:“别叫阿嬷担心。”
  拔都儿部族人去世,向来都是天葬。
  明窈虽心有不忍,但也不得不遵从族里的习俗。
  莫拉阿嬷的遗尸只在帐里停留了三日,第三日傍晚,就要送往草原。
  整个拔都儿部,无一人知晓莫拉阿嬷的年纪和来历,饶是族中人数近万,论及德高望重,也无一人能比得过她。
  明窈虽接下了主持祭典的重任,可论及福泽深厚,仍属莫拉阿嬷为首。
  族里另有人在在毡布些写了经文,那是要盖在莫拉阿嬷身上的,听族人说,那是对逝者最后的祝福。
  明窈不顾狄霄的反对,跟着送葬的队伍去了遥远的山丘上。
  莫拉阿嬷的遗体被放在山丘丘顶,随着族人在她身边洒了一圈黄色药粉,不一会儿时间,就能听到秃鹫的鸣叫声。
  之后的场面太过残忍,狄霄挡住了明窈的眼睛。
  只知两个时辰后,山丘上再无莫拉阿嬷的影子,只有一点破碎毡布和满地血渍,代表着她在人世间最后一点足迹。
  ……
  莫拉阿嬷的去世对明窈造成了很大冲击,无关亲缘,只从私人情感上,莫拉阿嬷算是明窈来到草原后第一个对她露出善意的人。
  老人看事情很是通透,明窈迷茫时,往往只用去她帐中坐一会,出来便是心胸开阔。
  或许早在她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她已经把莫拉阿嬷当成亲人。
  亲人离世,当有沉痛。
  因着莫阿阿嬷的离世,明窈对万事提不起兴致,之后的春耕也分了许多活出去。js
  转眼间,冻土变得惺忪柔软,草原上的嫩草野花也冒出头来。
  春耕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