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推开城堡的大门,向外望去。
如今天色尚早,阳光才刚刚穿透东方的云层,天气还很清凉。艾弗尔山上晨钟首先响起,随后是稍近一些的哨所和钟楼,一直传到城内。各处钟声彼此交融,共同组成宏伟浩荡的乐章。
每天早上七点整,全城的钟都要鸣响七次,预兆着光明来到,黑夜终止。这是法兰克的一种惯例。
法兰克人相信,钟声是神圣温暖的,可以驱散黑夜和不幸。在大人物死去之时,也会鸣响七声丧钟。而在国王即位、王子出生、教宗易位等重要的大人物诞生之际,则要鸣钟十三次,并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内禁止鸣钟。
因为太阳已然降临人世,星星之火便理应是熄灭之时。
当年懒王当政之时,人们盼着他早些死去,便是在家中藏一个小钟,每天偷偷敲上七声,当做是提前送给懒王的丧钟。
佛劳洛斯背着手悠然的向着城外走去。大约是知道教宗阿德里安一世即将造访亚琛,人们越是往外走人接越多。
路上遇到的所有人都恭敬地向他行礼问安,而他也是乐呵呵的、不厌其烦的对每一个人施以祝福。
“图平爷爷——”
一个年轻欢脱的声音在人群中传出。
佛劳洛斯闻言,停下脚步向着那边望去,看到一个如少女般清丽可爱的长发少年正用力的挥着手,大声招呼着:“好久不见!图平爷爷!”
“喔,阿斯托尔福啊……”
佛劳洛斯露出了宽和仁厚的微笑:“的确是好久不见了。”
阿斯托尔福好不容易从人群中钻了出来,呼了口气,叉着腰满是遗憾的说道:“是呀,自从王子殿下继承王位,您就一直跟在他身边……王子殿下也是,就见到了他两面。他就这么忙吗?”
“陛下肯定是很忙的!那么大一个国家都要他管呢!”
一个有些气恼的声音阿斯托尔福后面传来:“还有,记得称呼陛下!要叫所罗门王!”
那正是奥利弗。
他比阿斯托尔福挤出来的要更艰难一些。但这并非是因为他的力气不如阿斯托尔福,反而是因为他天生蛮力,而他不愿伤人的缘故。他身上总是穿着的布袍也是如此——哪怕是皮甲,以他的力气也很容易擦伤路人。
奥利弗常常为自己的笨拙而感到苦恼。但他力气的增长甚至比他对力量的控制力增长的还要更快,因此除却在战场上,否则他不会携带任何可能伤到人的东西过街。
而和总是小心谨慎的奥利弗相反的是,阿斯托尔福要更加欢脱任性一些。这与他的出身有关。
他父亲的姐姐是威尔士王国唯一的王后,而他的祖父的父亲则是英格兰之王。如今的威尔士王只有四个女儿,因此受到他姑姑喜爱的阿斯托尔福,在威尔士的地位几乎和王子也差不了太多。
不如说,能在这种家庭环境中保持天真乐观的性格,而非是变得阴沉毒辣,已经算是他的天赋异禀加上佛劳洛斯教育的好了。
“你们两个过来是做什么的?”
佛劳洛斯揉了揉他们两个的头,把他们带到没人的地方,然后对着阿斯托尔福一瞪眼:“你是不是想过去捣乱?”
“才不是捣乱!我只是想近距离的看看教宗大人嘛。”
阿斯托尔福耸了耸肩,补充道:“我还想再去找查尔斯……啊,所罗门王玩玩。他把我们叫来亚琛,却只给罗兰安排了银铁卫的活干。我和奥利弗都要闲死啦……”
“只有你才觉得闲,”奥利弗快速的瞟了一眼佛劳洛斯,立刻说道,“我天天都有在看书的!要不是担心你又闯祸我才不会跟出来!”
“看书不算活,而且你也没有天天看!”
阿斯托尔福反驳道。
佛劳洛斯心中一动,温声笑着,伸手搭在他们肩上:“好了好了……你们跟在我后面吧。等我接待完了教宗大人,你们可以跟着一起去找陛下。等陛下和教宗大人谈完话,陛下说不定能给你们安排一些好活计。”
“我们?”
奥利弗惊讶的重复道:“还有阿斯托尔福的事吗?”
“喂!你这叫什么话?”
“嗯,你们两个。”
不顾阿斯托尔福的嚷嚷声,佛劳洛斯点了点头:“你们跟在后面看着就是了。等教宗大人和陛下去谈话,我再回头找你们。在那之前不要出来搭话,记住了吗?”
得到允诺后,佛劳洛斯满意的点了点头,继续向城外走去。
清冷的朝阳下,阴冷的薄雾渐渐消散。
周围的建筑和景物有序的显露出来,并逐渐变得清晰。
阿德里安一世的车队在城西的小路上逐渐显现出来。他们应是连夜赶路,车马都有些疲倦。
拂晓的天空下,亚琛城人群拥簇,张望着、激动的等待着伟大的教宗临到他们身边——
但这些平民绝不会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
佛劳洛斯脸上保持着平和的笑容,向着教廷的车队望去。
——当然,他们也无需知道一切。
这正是他们的幸福之处。佛劳洛斯在心中补充道。
第63章 义人与恶人
阿德里安一世的队伍在图平先导的带领下,穿过几重内门来到了城堡大殿。
无论是贵族还是平民,见到阿德里安教宗时都要向他致敬。即使是宫廷贵族和大臣,也要尊称他一声教宗大人。他们其中有许多是先王的旧部,年纪资历比起阿德里安一世也算不上年轻。
阿德里安一世向着每一个人回首示意。来不及祝福他们,便匆匆走向了所罗门所在的内殿。
因为图平先导对他说,所罗门王已经沐浴更衣完毕,在内殿等候他了。
讶异于国王居然这么早就起床,阿德里安不敢怠慢,修改了原本在城堡内用餐的计划,决定先去觐见所罗门王。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查尔斯。
在当年丕平三世在位的时候,阿德里安也曾来过这里,向法兰克王寻求一个安身之所。在那时,他也见过年轻时的查尔斯王子和卡罗曼王子。
那时,阿德里安心灵深处的直觉就告诉他,查尔斯的成就要远高于卡罗曼。
今日看来,果不其然。
“请进吧,教宗大人。”
阿德里安身边的图平拉开了大门,向他恭敬地说道:“我就在门口等候您,哪也不去。”
“感谢你,图平。”
阿德里安一世温声答道。他与图平拥抱,和他亲吻。然后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在门口放下了手中的双蛇长杖,空身走了进去。
随着大门关闭的声音,阿德里安意识到这里只剩了两个人。
自己。以及……
“愿所罗门的智慧指引您,我尊敬的陛下。”
阿德里安扬声道,刚一进门便立刻向着年轻的国王欠身致意。
“请起身,阿德里安大人。上前来吧,让我多看看你。”
年轻国王的声音非常清晰,但并不如阿德里安想象中那样洪亮。老教宗顺从国王的意志,将微微弯下的腰挺起,缓慢而平稳的走向所罗门王。
在前进的时候,他也在打量着这位年轻的国王。
他背着手站在自己的王座前,带着温和的微笑看向教宗。
这位年轻的国王有着一头黑色的卷发,碧玉般的双眼,白皙的皮肤和给人以线条感的五官。他的身材匀称,比起普通人要更加强壮一些,身长大约是脚长的七倍,神态活泼而愉快。
他身上穿着白麻布制的衬衣和衬裤,外面罩着一件镶丝边的外套,并系有金色的束带。脚穿长袜,腿上横缠着袜带,两只脚套在靴子里,腰上没有佩剑,头上也没有佩戴王冠。
但最让阿德里安震惊的,是所罗门王那异常明亮而清澈的双眼——以及在双眼中跃动着的金色火焰。
……他也和自己是一类人吗?
所以,如果自己产生敌意,这年轻的国王也会将自己的心脏紧紧扼住?
还是说,双方的能力都会变得无效?
阿德里安心中顿时一紧,少有的陷入到了迟疑中。
但他也仅是略一迟疑——眼前超出预料的现实也不能动摇他坚如钢铁的意志。
靠着冷静和经验,阿德里安一世很快分辨出了他眼前的国王是哪一类人。不幸的是,摆在他面前的依旧是最不好的那种情况。
——不能退让。
这样想着,阿德里安一世眼中也有两团赤红色的火焰熊熊升起。
两人之间空气微微颤鸣。紧闭着的房间内有微风吹拂而过。
“我听您说,”虽然意识到先开口会使自己落入下风,但为了打破僵局,阿德里安仍是首先开口道,“您此次邀请我来,是为了解答昔日所罗门王留下的箴言?”
“以及共同商议关于未来所罗门教的发展问题,阿德里安大人。”
查尔斯微笑着补充道:“我想后面这部分您会更关心才是。”
“两个都一样。”
阿德里安垂下目光,平和的说道:“能为您答疑解惑也是我的荣幸。”
“那么,我想先请教您几个问题。”
查尔斯望向阿德里安,开口问道:“昔日,智慧王所罗门曾在箴言中说道,‘义人永不挪移,恶人不得住在地上’。那么大人,我所疑问的是,恶人应当住在哪里呢?这世界除了地上,还能住在哪里呢?”
阿德里安略一沉思,便轻声答道:“义人永不挪移,是因为他人能看到他们的义;而人也能看到恶人的过错,便会排斥他们,让他们离开此处。因而从结果上来说,恶人不得住在地上,因为他们始终挪移,受人动摇,家不成家,屋不成屋,而非是他们不在人世。”
“那么,‘义人的嘴能令人喜悦,恶人的口说乖谬的话’这句话又应何解?莫非是因为义人会说讨好的话,而恶人任性乖张吗?”
“不是的。义人的嘴能令人喜悦,是因为他们所说的正为公义与真理,而义人自是喜爱公义与真理的;恶人不明是非,他们既看不清眼前事,也见不得长远。义人有多喜爱义人一般,恶人便有多厌憎义人,而说讨好话、轻蔑真理的,自然也是恶人。”
“这样的话,我便又有一事不明。”
查尔斯微笑着,低声说道:“大人从哥特来到法兰克,岂不是在地上挪移了?如果石王是义人,他将您在地上挪移了,那您便是恶人吗?”
闻言,阿德里安深深皱眉。
这才几句话……至于这么直接吗?
查尔斯对自己的恶意有这么大吗?
阿德里安略一沉思,便开口答道:“并非如此。正是因为我说了公正的话语,使得石王陛下不悦,他才将我在地上挪移……”
“所以,石王陛下便是恶人了?”
“正是如此。”
阿德里安赞同的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