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沙曼三世,安德烈。”
但听到他的赞美,耶稣却只是温和的笑着,平静的答道:“我若是要你们的赞美,我会自己去拿。而不是等着你们献过来……人民的赞美对于明君是一种荣誉、而非是可以用来讨好的礼物。”
“您这是哪里的话……”
安德烈笑呵呵的说着,那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我可是发自内心的赞美您。沙曼三世要杀我,您大约也知道了……我这是来专程感谢您的。当然,如果您原谅我刚才的错误,我希望陛下您能允许我将这些话记在我的家谱中……”
被安德烈极尽奉承,耶稣却只是一言不发。
他向着拜蒙望去,轻轻拍了拍他的手。
而和耶稣长相十分相近、只是头发稍短一些的拜蒙则是严肃的点了点头,用他那带有奇异光华的冰蓝色瞳孔望向安德烈。
他以清冷的声音,突然说道:“说是这么说,可又有谁敢信啊……谁知道这个孩子到底在想什么。现在的推罗到底是谁管事也闹不清,但如果不来也不是个事……等等,他在说什么??”
在安德烈震惊且忌惮的注视之下,拜蒙将他心中的想法直接说了出来……甚至比安德烈自己脑子里的还要清晰得多。一些只是一闪而过的模糊想法,也被拜蒙详细的说了出来。
“你也看到了,安德烈。”
耶稣平静的开口道:“我是真的没有欺骗你的必要——你也没有来糊弄我的必要。因为你所隐藏的智慧对我来说几乎是埋在沙子里的黄金般显眼……而你隐藏它的手段,却是那样的拙劣不堪。你如果认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那就是在侮辱我的智慧。”
“——直视我,安德烈。”
他平和的说道:“我觉得,我们需要更加直接了当的沟通方式。”
“……您说的是。”
安德烈沉默了一个呼吸,脸上那熟练的笑容收敛起来。那总是佝偻着的腰也随之挺直。
在他脸上那应酬式的笑容完全消失的一瞬间,一种不可忽视的存在感便从安德烈身上传来——那并非是有权柄者的压迫感,而更像是拥有大智慧的贤者身上的那种超脱感。
对于拜蒙窥心的能力,安德烈一瞬之间脑中转过千种念头,但最终还是都归于无。
或者说……能让耶稣直接的感受他的善意,不会曲解他的真实意图,倒是让他松了一口气。
只要行得正,坐得端。那就没有什么好怕的。
“我首先要向陛下您致歉……因为我以为您和沙曼三世没有什么不同。”
安德烈有条不紊的说道:“事实证明,我错了。您能容许一位读取他人思想的人待在自己身边,这说明了您的器量和那个人是截然不同的。我用对待那个人的态度对待陛下您,便无疑是一种侮辱。”
“我还不是陛下。我还没有即位……”
耶稣随口说着,摇了摇手:“不过,你的看法其实没有错,安德烈。真正发生了‘错误’的是我,不是你……你理解我的意思吗?”
“智慧的人总会试图增长自己的智慧,而富有的人渴求着的是更加富有。正如有猛士爱锻炼力量,美丽的少女会呵护自己的身体、带上华丽的首饰一样……同理,有权柄的人,自然会试图掌握更大的权柄。人类进步的动力,就在于他们永不知足。”
耶稣依靠着对他来说过大了的王位,慵懒的说着:“这是人之常情,安德烈。哪怕身为一国之君,也不代表他就无欲无求了。不如说相反,正因为他拥有着大权力、所以他才渴望更大的权力。”
“他已经是国王了,还感觉到自己的权柄不够吗?”
安德烈紧皱眉头:“但他却丝毫没有扩展土地的念头——他甚至还将推罗的土地割让给罗马!”
“因为对于沙曼三世来说,你们比罗马要好战胜的多了。人都喜欢欺负弱者,君王也是一样。”
耶稣平静的说道:“沙曼三世是一个务实的人。从他能分辨出我早晚会夺走他的王位,我就能看出他的智慧……只可惜,他的远见和心性比不上他智慧的十分之一。”
“我觉得,那不只是因为他没有远见……”
安德烈有些犹豫的说道:“我有时在想……那个人是否是,有意识的在将推罗卖给罗马?”
“推罗的西北方是罗马,西南方是埃及,东方则是强大的波斯。或许他认为以推罗如今渐渐衰退的力量,不可能挡得住波斯的下一次战争……而想要将推罗赠与罗马,让罗马用他们的力量抵挡波斯人?”
“不会,安德烈。”
耶稣平静的说道:“如果推罗全盘送给罗马,那么波斯人来到的时候依旧会是推罗人首先出击。这一点是不会改变的……沙曼三世也不可能看不到。”
“他要做的,只是维持均衡。推罗处于多国交易的最中心,无论谁掌握了推罗,就等于是掌握了其他两国的经济命脉。”
“沙曼三世反复削弱推罗的实力,实际上就是打算以柔克刚、借力打力……他将推罗的防守力量压到极限,只要随便一打就能贡献推罗国。但反而因此,谁都不可能允许敌国对推罗做出任何攻击性的举动,唯恐他们抢先占领了推罗国。”
耶稣摇了摇头:“但他却疏忽了一点。”
安德烈恍然大悟。
“是……国内?”
“没错。”
耶稣答道:“是你。”
第39章 历史的进程
“是我?”
安德烈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过来:“是我们?您是说……推罗内部的反叛?”
“是的。”
耶稣点了点头:“在推罗的国力单薄到一定程度之后,反而会成为一种保护伞。在多国之间维持均衡……直到罗马和埃及彻底停战,暗中签订如何瓜分推罗的协议为止。”
“但是,虽然在明面上不能入侵推罗、更不能对推罗宣战——然而这不意味着罗马和埃及就没法对推罗出手了。”
说到这里,耶稣不禁嘴角上扬:“嗯……怎么说呢。你知道千年之前,所罗门王是如何统治埃及的吗?”
“啊……略有耳闻。”
安德烈茫然的看了看耶稣,随口答道:“当年,法老普苏赛奈斯二世昏庸无道。所罗门王以八千骑兵战胜了埃及四万大军,并俘虏两万余人……但他却没有让他们做苦役,而是好生招待他们,向他们展示了以色列的财富和所罗门王的仁慈。”
“——因而,这些士兵中有一些人相当留念在以色列的俘虏生活,甚至不想回到自己的家乡。等到他们被遣返埃及,一切人因为在人群中大规模的赞美所罗门王,鼓动亲友向以色列搬迁,他们便被愤怒的法老所杀。”
安德烈顿了顿,轻声说道:“而在被杀的这些人中,麦鲁先知也在其中。他在被处死前写下‘麦鲁书’,宣扬所罗门王才是埃及的正统统治者,鼓动人们反抗法老……”
说到这里,安德烈忍不住补充了一句:“不过就从这本书上来说……我觉得普苏赛奈斯二世杀他是正确的。”
“你很诚实。”
耶稣轻笑出声:“继续说。”
“嗯……之后,所罗门王为通商及联姻一事前去拜访法老。”
安德烈继续说道:“在路上,埃及人热情的所罗门王和他的王后饮食和住宿,凡是看过《麦鲁书》的埃及人,都赶来追随所罗门王。等到所罗门王来到底比斯的时候,他身后已经跟了三万人——”
“他们认为这是一个机会,便在所罗门王和法老商谈的时候,大规模的闯入底比斯城制造混乱,宣告所罗门王已然被阿蒙神选为法老。甚至有大量的暴民闯入法老的宫殿,夺走了法老的王冠赠予仁慈智慧的所罗门王,祈求他来统治埃及,带给他们富裕和幸福……”
白胖的中年人叹了口气:“还好所罗门王真的是如此伟大,才没有让底比斯之乱成为一场闹剧。正如他对示巴的女王所说的话一样……他真正是一位智慧、仁义、公平、正直、心怀天下的君王。”
“至于您也是一样。简直就是伟大的所罗门王在地上的再现。”
安德烈顿了顿,又在后面补充了一句。
一直耐心的听到这里,耶稣才深深呼了一口气。
他感慨万千的说道:“原来历史是这样记录的吗……”
黄袍加身可还行。
“你可真是不着痕迹的狠狠夸了我一把……”
耶稣轻笑着摇了摇头,开口对安德烈说道:“不过这倒也不算是奉承,毕竟你心中的确就是这么想的。但既然你知道的这么清楚……那么我只用跟你说一件事就好。”
“……什么?”
“很简单。”
耶稣迎着安德烈困惑的目光,嘴角上扬:“麦鲁书……它不是麦鲁写的,而是所罗门王派人写的。在那之前的祭司书也是一样。”
——光是听到这句话,安德烈便感觉到自己的后脑像是被无形的大锤砸中一样,头皮猛地一下炸开。
以前许多难以理解的、过于巧合的事情,瞬间因为这个大胆到僭越的想法而串连在了一起,立刻就变得合理了起来。
“当然。这个秘密你就不要说出去了……”
耶稣补充了一句:“之前那个版本的历史就比较合理了。”
“我像你说这件事,就是告诉你一个道理……‘一切思想都是可以引导的,一切观念都是可以改变的。’这是我以前对拿单说过的话,如今再对你说,丝毫不落伍。再过一千年,依旧不落伍。”
白衣幼童平淡的说道。
他的生意轻柔而舒缓,其中带有某种治愈性的力量……但听着却反而让安德烈全身发麻。
“那么……您想要我做什么?”
安德烈有些迟疑的问道。
平白无故知道了如此重大、甚至可能影响所罗门王的历史形象的秘密,这让他心中感到十分不安。
并且恐惧。
只有死人才能保存秘密。耶稣将这件事毫无保留的告诉自己,难道是说……
“你想多了,安德烈。”
耶稣那稚嫩而总是异常平缓的声音响起,又一次的提醒了安德烈,他眼前的这个幼童是会读心的:“我不是要杀你,而是要救你。”
“你仔细想想看,如今的推罗和当年的埃及多么相似?昔日的人们笃信所罗门王才能带给他们救赎,而如今的推罗人则崇拜罗马的众神,将所罗门王视为众神之一……为了达成这种文化和宗教上的同化,甚至波罗斯都亲自来帮助沙曼三世铲除异己。”
耶稣开口道:“若是我再来迟三天,你就要被杀了。你信是不信?”
“我信。”
安德烈没有丝毫迟疑的点了点头:“或许不用三天。因为我已经察觉到那个人要杀我了……他已经丝毫不掩饰对我的恶意了。虽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大概是我完成了什么重要的工作吧,所以那个人已经不再需要我了。”
“你的工作就是牵制你的哥哥。他只要活着,你就能活着……”
耶稣随口解答:“不过你也是。明知自己要被杀,却不逃走?”
“我无处可去。那个人的恶意丝毫不加遮掩,如今的推罗王庭,还活着的都是会察言观色的聪明人。没有人敢收留我的。”
安德烈苦笑一声:“您不知道,我当时就在海边思考怎么自杀才比较不合理来着。我当时就指望着,我不能毫无声息的白白死去……至少也要做出一些证据,来证明我是被那个人派出的刺客所杀的。说不定日后就有人用这证据动摇了那个人的统治、改变了更多人的命运也说不定。”
若是没有那大红龙,我说不定真的就这么做了。
安德烈唏嘘不已。
想到这里,他心中一动,表情微微一滞。
——稳了。
耶稣看到他的表情变化,才终于是松了一口气。
“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