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放下后,她原路返回。
太阳落山后,散布在地里劳作的人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回走,鸡鸭进笼,人鸟归巢,冷清的军屯又重焕热闹,袅袅炊烟徐徐升腾。
落霞散去,染了夜色的云层俯视着大地。
人累极而睡,门窗紧闭的宅院陷入安静。
“砰砰砰——”
老牛叔刚躺下就听到拍门声,他起身坐起来,说:“来了。”
“谁啊?这大晚上的不让人睡觉。”他光着脚嘟囔着去开门,抬门栓的时候又问:“谁啊?”
“我。”
老牛叔没听出声,他拉开门,借着月光隐约认出是赵西平,他不解地问:“你怎么来了?借粮啊?”
附近几家听到拍门声起来的男人听是借粮的,又回屋睡觉。
赵西平带着隋玉进门,人进来后关门落栓。
“咚”的一声,老牛叔不知道踢倒了什么,他骂骂咧咧几句,干脆不点油盏了。他丧着脸出来,说:“我明天给你送粮,现在什么也看不清,你先回去。”
“进屋说话。”赵西平拽着隋玉,熟门熟路走进堂屋。
老牛叔这才发现好像多了一个人,他跟进去,屋里比院子里更黑,直到隋玉开口说话他才辨出人。
“老牛叔,要媳妇不要?”隋玉问。
“可真?”老牛叔瞬间来精神了。
“丝毫不做假。”隋玉笑了下,她将佟花儿的情况仔细交代清楚,说:“孩子已经有四五个月了,你只要不嫌弃我那个嫂子,肯认她肚里的孩子,今年秋天就当爹。”
老牛叔高兴得拍腿,腿肉拍得啪啪响,他一个劲说不嫌弃。
“天爷可怜我老牛,临了临了给我送个孩子来。”老牛叔激动得够呛,有爹的娃他都馋,这个没爹的,他更是满意。
“我不嫌弃,那就是我老牛的媳妇跟儿子。”他拍胸脯说。
“也可能是女儿。”隋玉补一句。
“女儿也行,我都不嫌弃。侄媳妇,你真是个好人。”老牛叔往出走,说:“我前几天刚领的粮食,你们带回去吃。”
“别别别——”隋玉喊住他,说:“老牛叔你回来,还有重要的事要说,主意是给你出了,能不能把人带出来,那就看你的本事了。我那嫂子不打算留孩子,你带她从妓营出来她才肯生。”
赵西平看她一眼,他听出来了,她更想帮的是大人,而不是肚里的娃。
经她提醒,老牛叔冷静了些,他站在门口思来想去都没好主意,他一没关系二没钱,就身上这身皮能唬人。
“我去闹,人接不出来我就住里面。”老牛叔打算耍无赖,反正他也不要脸,“我上过战场杀过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黄土埋到脖子了才有个娃,多不容易,他们不同意就是绝我的后要我的命。”
说罢,他又补充说:“侄媳妇你别担心,我不犯事,没人能打杀我。”
隋玉打的也是这个主意,有理的怕没理的,没理的怕耍无赖的,老牛叔只要肯闹,八成能把人带出来。
事情说定,隋玉拉着赵西平准备走,出门前她交代:“老牛叔,你今晚没见过我们,你是明天去妓营发现佟花儿怀了你的娃,你决定要带她回家过日子。”
老牛叔听出她的意思,他保证说:“你放心,我肯定不给你们惹麻烦,往后如何也跟你们无关。”
隋玉满意了,她拉着赵西平出门回家。
夜里躺在床上,隋玉小声问:“会不会觉得我多管闲事?”
这倒没有,赵西平自认是怕麻烦的性子,但也不至于冷情冷血,更何况隋玉想出来的法子对她对他对这个家都没影响。
“如果是我的族人,我也不会不管不问,我能理解。”赵西平主动伸手搂住身侧的人,说:“你很聪慧,换成我,我想不出这个法子。”
隋玉捂住心口,她想的更多,她拉住男人的手,压低声音说:“你不知道女人在妓营里多难受,人进去了不像个人,比畜牲还不如。如果老牛叔能闹成功,往后妓营里的女人也多条生路。”
赵西平想了想,的确如此,端看老牛叔能不能闹成功。
“回那边睡。”他推她。
隋玉没动。
“我明早做饭。”赵西平妥协了。
“两天早饭。”隋玉嘻笑一声。
两天就两天,赵西平又推她一下,隋玉坐起身。
“你打算一直忍着?”她脑子一热,话脱口而出。
赵西平脸上一热,他支起腿闭眼装睡。
隋玉憋着笑爬到她的位置上躺下,刚压好褥子,就听他说:“我不想我的孩子套上奴籍,哪怕日后能销,也会留有痕迹。你别招惹我,我不急。”
“谁急了?”隋玉嘟囔一声,“我可没招惹你,你别胡思乱想。”
男人哼笑一声不说话了。
夜晚很快过去,好眠一晚的人又扛着农具牵着骆驼和骡子下地劳作。老牛叔也精神抖擞地出门,他特意穿上一身没补丁的衣裳,揣着五个煮熟的鸡蛋脚步匆匆往西去。
“老牛,一大早这么高兴,这是要去哪儿?”路上的人问。
“哈哈,我去快活快活。”
“呸。”杜婶子唾他一口,“老不死的。”
老牛叔没理会,他加快脚步,赶在太阳升起前抵达河下游的妓营,正好赶上营妓出门干活儿。
佟花儿一眼看见他少只手,认出人她心里一喜,他肯来,至少是有意的。所以哪怕他又老又丑,她也不介意。
“白天不接客。”她绕过身前挡着的两个人,走到没遮挡的地方,她有意无意摸了摸肚子。
“我记得你。”老牛叔大笑一声,他走过去把熟鸡蛋塞给她,说:“我没事做,我去里面等着,晚上就要你伺候。”
佟花儿的目光落在鸡蛋上,怕去了地里被人抢,她当即将鸡蛋磕碎,她吃一个,另外三个给同族的人,最后一个她准备送进去给春大娘。
“怎么回事?太阳都要晒到腚沟子了还不下地?”女管事板着脸走出来,看见外面站个老男人,她赶苍蝇似的,轰赶道:“白天不接客,晚上再来。”
“我就点她,我等她回来。”老牛叔指着佟花儿,说:“我回去也没事,我进屋睡一觉。”
“她不行,她揣娃了。”女管事说。
“揣娃了?”老牛叔大笑,他跑过去攥住佟花儿,说:“我睡过她,肚里的娃是我的,正好我没婆娘没娃子,你跟我回去当婆娘。”
说罢拽着人就走。
女管事忙去拦,又喊其他人去追去堵,在老牛叔暴跳如雷的骂声里把佟花儿撕扯了回来。老牛叔不服气,他像个痞子堵在妓营外,拦着干活儿的妓子不准下地,逮着管事的人骂。
营妓们巴不得在屋里歇着,所以老牛叔一拦一个准,都进屋站着看热闹。
佟花儿坐在人群中低着头,女管事催她出去说清楚,“你跟他说不是他的种。”
“他认就是他的。”佟花儿不肯反口。
女管事冷眼盯她,她打发人去找军中管事的人,又赶其他营妓下地干活,她留在门外防着老头子进来抢人。
到了晌午,老牛叔骂累了,他去门口坐着歇会儿。远远看见有个衙役过来,不等对方说话,他先开口骂:“谁拦着我接我儿子回家就是绝我的后,我一把年纪就这一个种,断我的后,我天天咒他断子绝孙。”
被打发来看情况的衙役:……
衙役好声好气地劝他,唾沫都说干了也没说动,只能回去又叫隶属的百户过来。百户来了更不好说,老牛叔哭的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话里话外就指着肚子里的孩子活命,他总不能让手下的老兵去死。
“老牛既然肯认,那就让他把人带回去。”百户同女管事说。
女管事自然不肯,她又打发人去找胡大人,胡大人面都没露,他手下的人过来的,也拿老无赖没办法。
到了晚上,老牛叔还在妓营外守着,每来个嫖客,他就嘱咐说别动孩儿他娘。这是今晚最大的乐子,妓营一时之间比集市还热闹。
女管事生了落胎的念头,但没灌药的机会,老牛叔也生怕这贼婆子打胎,他白天在门外守着,夜里就住进来,还托人到他家拿了铺盖卷来,守着佟花儿同吃同睡。
老牛叔的笑话在城内传遍了,隋玉跟赵西平天天下地干活,早上出门和傍晚回家,每每能听到新的进展。
“五十二屯有个老头子今天也去认孩子,老牛跟他打一架,别看老牛平日蔫的很,还挺有一把子力气,一下子把那老家伙撂倒了。”说话的男人手舞足蹈,模仿打架的姿势跟他亲眼看见了一样。
下一瞬,他婆娘拎个棍子过来,指着鼻子骂:“我天天跟你下地干活累得喘不过气,你个丧良心的还花钱去睡女人,老娘不跟你过了。”
“我没有,我只是去看看热闹。”男人被打得抱头鼠窜。
这下成了街坊邻居眼里的热闹。
老牛叔大闹妓营的事持续了大半个月,在某个清早,蹲在门外吃早饭的人看见他领个穿得破烂的女人回来。
隋玉也看见了,佟花儿瘦脱了相,肚子隆起个弧度,这个孩子着实命大,母体瘦骨嶙峋竟没滑胎。
“这是我婆娘,她肚里揣的是我的娃,大家给我老牛一点面子,可别欺负她。”老牛蔫了半辈子,这会儿挺起腰杆像个爷们儿,他见人就说:“我老牛没欺恶过人,你们也别欺负她,我求了大半个月才求到手的,过往的事谁提我跟谁翻脸。”
“这老牛还挺有种。”孙大娘嘀咕。
第55章 脱奴籍
待巷子里的热闹散了,隋玉端碗回家,圈里的羊饿得咩咩叫,猪崽子也在拱食槽。她进灶房看锅里已经泡上水,锅底黏的粥也铲起来了,她弯腰往灶里塞腔柴,又出门去骆驼圈里挖出过冬没吃完的萝卜,萝卜已经发糠,骆驼都嫌弃,只吃发的叶子不啃萝卜。她捡五个拿去冲洗干净,再剁成小块儿丢锅里煮,煮熟了就是喂猪的猪食。
思及去年她还嫌弃一只活猪七十来斤太轻了,现在才明白猪顿顿吃这玩意儿,能长到七十斤已经是不容易。
人吃粮都拮据,猪更吃不到好东西,除了泔水煮萝卜,就是带出去吃草。
“我去山上转转。”赵西平进来拿砍刀。
“去山上做什么?”隋玉问。
“寻棵树,找木匠打床要给木头,给湿木再补点钱他就给做。”赵西平脚步匆匆去牵骆驼。
隋玉一听就乐了,她走出去倚着门,眼波流转地望着他,“怎么?你老牛叔要当爹了,你也急了?”
真不害臊,赵西平瞅都不瞅她。
“冬天那会儿怎么不砍?再有几天就五月了,山上估摸有蛇。”隋玉不再打趣,她问起正经的,嘱咐说:“你看仔细些,算了,你现在别去,等入冬了再上山。”
“冬天树上没叶子,我认不出是哪种树。”赵西平大步往外走,说:“你少操心,我心里有数。”
不识好人心,隋玉呸他一声。
锅里的萝卜汤咕噜了,隋玉提猪食桶进去,揭开锅盖将菜篮子里蔫巴的萝卜秧和老荠菜丢进去,烫软了就舀进猪食桶里。
“良哥儿,进来搅食。”她高声喊。
隋良抱着猫官跑进来,他拿过猪食棍搅食,这样凉的快。
隋玉将灶房收拾干净,又去菜园割两把韭菜拔一捆苦菜,回来了倒食喂猪,猪吃完食,她打开栅栏门放羊和猪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