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凉的风飘进来,吹散空中残留的熏香味。
一缕光穿过窗缝飘起来,横亘在二人中间。
“是。”崔夷玉垂眸,下颌微压,恭敬地道了声。
他先朝外面的一个店小二招了招手,托他找人买两件裙衫,要了饭菜又借了火炉和药罐,又将药包拆开,再三确认里面的药材没问题,才将凳子搬到窗户和门口的交点,背对着林元瑾坐下,一边埋头吃着饭一边煎药。
奔波这一路,崔夷玉毕竟也不是钢筋铁骨,自然饿得不轻。
炭火没过一会儿就烧得通红,药材在沉色的热水中扑腾,散发出浓郁的味道。
热水的“咕噜”响似乎掩盖着背后少女褪下衣裙的声音。
林元瑾看着身上比崔夷玉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伤口,无声地叹了口气,先用布巾在刚刚要来的一盆热水中浸了浸,忍着痛将身上的泥沙和石子擦掉。
崔夷玉筷子一顿,听着背后的水声和压抑着的吸气声,吞咽下饭菜,又对着门外唤了两盆热水。
双方动作都刻意放轻。
屋子里极静,隐约透着股不自然感。
等林元瑾将浑身上下擦干净,冷汗都出了三回。
但这也只是开始。
眼下天不算寒,却也说不上热,但林元瑾哪怕里三层,也禁不起坠崖之苦,伤口一道接一道,青红相间,浑身几乎没一块好肉。
原本崴折的踝骨倒是在她昏厥的时候被崔夷玉给正回来了,现在能正常移动。
万幸她护住了要害,还有匹马做垫背,身上大部分都是皮外伤,没出什么致命伤。
等林元瑾将自己所能看到的地方都处理完了,
崔夷玉不必她开口,先将煎好的药盛到碗里,转过身放到林元瑾手边。
见她用干净的被褥护住前身,唯独露出背后的伤口,崔夷玉拿起工具坐到了她的背后,目光如被烫到般收了收,又不得不落到狰狞的伤口上。
少女雪色的肩背纤细,腰部微凹,偏偏大片都是不知被多少尖硬的石头砸到的肿印血迹,如受凌虐,目之所及,触目惊心。
崔夷玉动作很快,捋开她湿润的发丝,尽力不用指尖触碰到她的脊背,偶尔触到伤口时感觉到她压抑不住痛而颤抖,又生疏地放轻动作,拘谨中透着些无从下手。
他以前既未曾接触过女眷,更不会给别人处理过伤口。
林元瑾疼得难受,手指掐着被褥,咬牙忍着密密麻麻的痛楚,泪腺如失了控,泪珠不断涌出眼眶滚落下脸颊。
崔夷玉好不容易敷好药,用布条压上她的后背,再递到她手上,来回几次缠好伤口,最后将衣服帮她拉了上去,扣好扣子,见她手腕尚在发颤,转手去拿桌上已能入口的药:“我伺候您喝药。”
林元瑾苍白着脸,张开口喝着无比苦涩的药,好不容易喝完,头又是一晕,若不是他如背后有眼般扶了一把,只怕要撞到床头去。
崔夷玉放轻动作,扶着林元瑾的后背和脖颈将她放到枕头上,
林元瑾经过这日颠簸,处理伤口费了太多力气,眼神逐渐涣散,实在没了力气,躺到了床上,只能迷糊地看着崔夷玉在一侧收拾东西,说道:“多谢你。”
崔夷玉身子一顿,注意到林元瑾迷濛的目光似透着惧意与依赖,淡淡地说:“职责所在,贵人不必挂怀。”
无论是否情急,他今日所行,已实属僭越。
“您好好休息,明日我便送您回林府。”崔夷玉垂眼,转过身,避免再直视她,“出嫁之前,您若无自保之力,最好莫要再出门了。”
“嗯。”林元瑾望着少年纤瘦却挺拔的脊背,久违地感觉到了可靠的安心感,身心俱疲地闭上了眼。
崔夷玉守在床边,目光反覆扫视周围,守着这一方之地。
身后倏地传来动静。
他偏过头,看到林元瑾眼眸紧闭,眼角似有泪珠,身体不自觉地蜷起,脸色愈发苍白,呼吸不稳,身体时不时因为疼痛而抽搐一下,指尖死死抓着被子。
不知是痛,做了噩梦,还是兼而有之。
崔夷玉蓦然想到方才在楼下缠斗时,路边的小孩子目睹血色,尖叫一声哭着撞进了母亲的怀里,好似找到了庇护。
对了。
林元瑾现下已然没有什么安身之所了。
崔夷玉没有多言他的揣测。
林元瑾此行上山进香之事乃林家私事,外人鲜少知晓,若不是太子有在林家安插人手,只怕她就真的命陨于悬崖下了。
天家甫一赐婚,就出未来太子妃遇刺一事,无疑是置天家颜面于不顾,可行事在他眼中还不够周全,不像是有能之人所为。
很可能是林家中人与外人勾结行事。
但他明日既送林元瑾归府,就会凭太子令牌传话,告诫并约束林府之人保她平安,不再生事。
崔夷玉缓缓闭上眸,靠在床边,休憩起来。
他不知幕后之人对取林元瑾性命有多执着,在他杀了数十人之后还有没有追兵,只希望林元瑾的身体能尽快好起来,不要影响到大婚。
朦胧的月光透过窗纸飘进房内。
两人迎来了暂时的安宁。
直至半夜,林元瑾浑身冷汗地惊醒,模糊的眼前只看到了少年的后背挡住了月光,想开口,又发现喉口干涩至极。
林元瑾一动,崔夷玉也随之睁开眼,见她呼吸不顺,颊侧和脖颈的冷汗濡湿了衣襟,起身倒了杯茶,扶着她不着力的手,一口口喂着她喝下去。
喝完茶水,林元瑾也没有接着睡,只是望着崔夷玉,弯起眼笑着,哪怕脸上还有刚刚噩梦里起的汗,声音也仿若无事:“你可知陛下为何选中了我当太子妃吗?”
崔夷玉蓦然掀起眼,没有回答,却好像让林元瑾已经得到了答案。
婚事乃皇帝赐下的,太子也认可这个人选。
天家一方面看中她身份不高不低,一方面看中她听话乖顺不会惹是生非,不然也不会特意避开林琟音。
传闻并不可信,至少崔夷玉并不认为一个能猜到事实,不怕弄脏了手,敢亲手报仇雪恨的少女呆板不堪。
“我的嫡姐林琟音聪慧大方,颇有贤名。”林元瑾见他沉默不语,识趣地顺着说下去。
许是不少人因赐婚一事私底下议论纷纷。
林元瑾捧着脸,似感慨般试探道:“我们姊妹向来要好,也不知她得知我遇险了是什么反应。”
她在说谎,但这不重要。
“族内姊妹相争也是常事。”崔夷玉平静说道。
林元瑾得到可能的答案,当即笑着换了个话题:“太子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她望着崔夷玉,目光一寸寸划过他的眉眼与身躯,好似在看未来的夫君,眸光清亮,充满没嫁过人的女孩子初出茅庐的好奇。
崔夷玉不能妄议君主,本想避开她的视线,但有些话不说似乎反而更容易引起事端。
“太子千金之躯,多勤于政事,不衷…情爱声色。”崔夷玉的声音突兀地顿了顿,接下去,“望贵人爱惜羽毛,自珍自爱,切忌惹怒殿下。”
他闭上眼眸,鸦睫如层细密的蝶影,不再言语,柔和的月光倾泻于他肩侧,如照一尊盈盈玉山。
林元瑾看着少年背影,饱含对太子的好奇,沉沉睡去了。
第6章 成亲
翌日一早,马车便启程了。
临时租赁的马车沿着返京的路,车轮轱辘轱辘转着,一路上再无刺杀之事,平安顺遂地驶进了城门。
百姓们的喧哗代替了山林里的虫鸟鸣,遍地的繁华让林元瑾如重回人间。
马车拐来拐去,最后停在了林府前。
“请。”崔夷玉脸覆面具,扶着林元瑾从马车上走下。
林元瑾看着眼前熟悉而威严的府邸,扶着崔夷玉手臂的手一抖,目光闪烁,如看到了关押她的监牢,犹豫着开口:“你要走了?”
“我代太子传话,传完再走。”崔夷玉低声说,言语间的从容感染了她几分,转头朝守在林府前的门人招手,亮出袖中太子令牌。
门人一见林元瑾归来,本是喜形于色,见这令牌不禁紧张起来,转头打开门,迅速往里通传。
林元瑾就跟在崔夷玉身侧走进了林府,入了正堂。
不一会儿,正堂里竟已坐了不少人。
正中央坐着林老夫人,作为大房的林父神色难辨,林母倒是有些恍惚,林琟音作为嫡女站在其侧,庶兄和庶妹站在后面默不作声。
嬷嬷和婢女都低头噤声,装聋作哑。
明明是一桩喜事,气氛却格外微妙。
“瑾儿能安全回来就是好事,”林老夫人眼皮半阖,笑容慈祥,看着林元瑾身侧少年,“多谢太子殿下关怀,这救命之恩,林家当真没齿难忘。”
崔夷玉没接话,过了几个气口,等气氛稍有凝滞,才缓缓开口:“未来太子妃婚前遇险,事关天家大事,殿下少不得多关照几分。”
他这话一说,林家人哪怕压抑,脸上又不免难看了些。
自家女儿马上嫁入东宫,人反倒不是自家救,反倒要太子救,岂不就是指着他们骂他们不识好歹,对这门婚事、对未来的太子妃不上心?
“我们遣人一路寻人,寻到了龙鳞寺,奈何林家心有余而力不足,实在找不到。”老夫人唉声叹气地说,“并非我们不慈啊。”
“孰是孰非,为君臣和睦,如今我便不与贵府争辩。”崔夷玉作为亲手将林元瑾从悬崖下救起之人,一路遇追杀,如何不知道林府所作所为,“万望贵府也莫要为难太子殿下。”
哪怕路上能遇上林家的人,他身上的伤也能少几划。
只怕他们打着想压下林元瑾遇险的消息,将此事以林元瑾意外坠崖为结尾,维护其他女眷的清白。
“太子殿下一番苦心,臣定当谨记于心。”林父恭敬地说道。
“林二小姐身子骨弱,一路颠簸,难免碰撞。大婚之前在府中好好养伤,切不可再生事端。”崔夷玉透过面具的眼看向林元瑾,虽然是对她说的,好像又是在提醒旁的人。
林元瑾初回透过面具看着他,却只能看到他琉璃般的眼珠,知道他是在尽力替她撑腰,想让她少些不安,不禁笑着应下。
“侍郎大人起于微末,自是知晓官场不易,如今天降喜事,当不能辜负君主隆恩。”崔夷玉望向林父,声音平静透着从容,不动声色地扫了林父后侧的林琟音一眼。
“若二小姐出了事,京中必出林家无能,接不住天家赐福的流言,两败俱伤、有损颜面不说,就不知太子妃会出自谁家了。”
林琟音笑容僵硬,袖中掐着手帕的手几乎要按出血,心气不顺,但还是不得不强撑着脊梁,装作无事。
林父朝往太子府邸的方向一拜见:“臣定当全力以赴,不负所托!”
“在下武夫出身,笨嘴拙舌,许是话不中听,望大人莫要挂怀。”崔夷玉垂下眸,行了个礼,“既如此,我还要回禀太子殿下,便就此告辞了。”
“慢走,慢走……”
崔夷玉转身时平淡地望了林元瑾一眼,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