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我,不是这意思……”季山河徒然一惊,上身抬起一半,又被骨节分明的手摁住了。沈言低头,细长的眉眼微垂,只平静地看着他,明明是轻易能挣脱的力道,但是,在对方的注视下,他缓缓躺下,一双眼却是目不转睛,静默地看着眼前人。
宦官,宫刑。难道是沈言家中有谁获罪牵连了吗?还是沈言他触犯了律令……
又后知后觉想起他自己,如果圣上厌恶他至此,莫不是也曾想过用宫刑羞辱,或许因为疑心他和贵妃旧情难忘,怕弄巧成拙,这才作罢?
关于他自己的猜测倒是八.九不离十,一眼看出男人心中所想,沈言抽出鬓间的银钗,毛躁的头发顺着掌心滑落,五指作梳,一点点地理顺,“我与圣上曾是邻里,那年家乡发洪水,死了不少人,我跟着流民上京,有幸遇到了圣上。”
在圣上的运作下,他得了入学资格,以后便是求学。
再然后,“卫宦之乱,废帝势力内外勾结,自宫廷各处起势,虽然后来叛贼尽数伏诛,但灾祸已成。”压低了声音,“诸王,连同皇太子,尽亡。”
“亲儿死在自己跟前,先帝悲痛攻心,大病一场,强撑着病体立了辅佐大臣,敲打宦官,将仅存的血脉提到跟前教导,没过多久,撒手人世。”
季山河神色复杂,本是先帝不待见的举措,最后,竟让圣上逃过一劫。
沈言摇头,“既然是要让先帝一脉断绝,他们又怎会出这样的纰漏?”先帝口谕,说是想要见见这久未见面的皇子。从未被亲父关爱的圣上,自然是一脸激动地应了。
传召的内侍催的急,连衣裳都不给换一身。正巧他下学碰上,心有疑虑,圣上却犹自不觉,甚至兴致冲冲地说要在先帝面前举荐他,邀他一道。
现在想来,叛军着实多此一举。可放在那时……
双眼放空。
“然后……”
马车一停。
晚霞挣扎着落下,透过间隙,隐隐落在车厢内。
半天没听到后续,季山河抬眼,病容尽显的男人隐没在黑暗中,苍白的脸若隐若现,神色漠然,仿若又成了初见时阴戾刻毒的东厂督。
“沈……”
冰凉的手掌覆上他的眼,茫然睁眼,轻飘飘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声音淡淡。
“出了点意外。”
*
翌日,金銮殿。
一身明黄常服,配金冠,当今圣上大马金刀地坐在皇位上。美须髯,一双厉眼审视百官,尽显官家威严。
然而,官家心中却不如面上四平八稳,全因沈言编纂的刑讯集录。
脑海里满是那惊魂一夜,被诓骗入宫。
“这不是去金銮殿的路。”初入宫廷,沈言也不知底细,只一诈,内侍竟也不装了,拔刀就冲了过来。
“快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沈言拉着跑。
乱,彻底乱了起来。
时而是那端正雍容的台阁体。
【宫刑,又称腐刑,一则受刑后腐木枯枝,有杆不能结。二则,伤口流脓,腐烂发臭。是为重刑。受刑者畏寒惧风,去势三日内难以自行移动,需互相搀扶…… 】
“伤势太重,需得去了死肉。”
“倒是个忠心的。”
【民间自阉成风……】
后面的已然看不下去了,逃也似的全烧了。不顾这般行径或许会被正主发现。
刻意遗忘的记忆涌上脑海。
底下的大臣们还在吵。
“……口供在此,还请圣上定夺。”朝廷之上,
内监呈上奏折,宋稷只囫囵看了两页,是那晚雨夜急召,被撞见了。城卫签字画押。还有昨日妨碍锦衣卫公务之事。番子发展乞儿做眼线。买卖人口,屈打成招,抢占良田,强抢民女,公然召妓……罄竹难书。
但他知道,大部分都是假的。
沈言,鲜少让他为难。甚至……
“殿下小心。”
闭上双眼。仿若还能看到雪地里的血腥,少年强忍疼痛的闷声。
“沈言,朕,朕害怕,你留在皇宫陪我可好?”
“如此残躯,草民又以何……”
握在龙椅上的手骤然一紧。
做奴才的,为主子豁出性命是理所应当的,若是没有他,沈言早死了,这些年的宠信,早就抵了那时救命恩情。
隔的远,看不清圣上的神色,大臣拔高了声音。
“……如此祸国殃民之人,还请圣上为黎明苍生着想,早日处置。”
雪地,叛军,鲜血淋漓的少年。尽数变成了黑夜里,手拭鲜血的病弱身影,姿容绮丽的男人蓦然回首,幽火摇曳的双眼,光影沉浮。
重担压在心里,男人睁眼,瑞眼凌厉。褪去软弱挣扎,冰冷刺骨。
沈言知道的太多了,仿佛时时刻刻提醒着他当年的软弱。
他是皇帝,执掌天下权,再也不是当年任人欺凌的乡野小子。
“证据确凿,念沈卿有功……”
“圣上,臣有本要奏。”
*
“当。”更香燃了一截,金球落下,发出轻响。
辰时。无事发生。
这错综复杂的谋划,倒是和卫戍之乱的主使一脉相承。
有本事,直接杀了干脆,非要故弄玄虚。
顿笔。沈言捏起宣纸,举起,微光落在纸面上,跳跃着光斑,苍白如雪的嘴唇微掀,轻轻吹干墨汁。纤薄的宣纸对着光,映出笔触轻灵的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