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便放下了心,道谢后在城门边的一家商户屋檐下等着。
  他等了半个时辰,城门已经陆陆续续进出人了,他才看到一个商队从大街另一头慢慢地走过来,走在前的是一位续着络腮胡的壮汉,他身后跟着的便是昨日的孙乘风。
  孙乘风见着他,打马就跑过来了,“你来得这么早,等很久了?我不说了是卯时中吗?”
  谢景行将包袱背在身后,说道:“反正也无事。”
  孙乘风点点头,知道他的想法但也没拆穿,一勒马缰,带着他到了那络腮壮汉身旁,“大哥,这便是我昨日与你提的那个读书人。”
  壮汉上下看了谢景行几眼,眼神犀利,谢景行拱手对他一揖,“麻烦这位大哥了。”
  那壮汉便往后一偏头,“去后面的车上吧。先说好,我们是要赶路,若是受不住辛苦,我们可不会管你。”
  谢景行自然明白,又是一揖,便随着孙乘风到了后面装货的一辆车上坐好。
  马车并没有车棚,货物被直接被绑缚在马身后拖着的两轮平板车上,车夫坐在前面的车辕上,空出了另一半,谢景行在孙乘风的指引下坐了上去。
  商队便慢慢出了城门,沿着城外的官道向着梁原省行去。
  今日天气不错,太阳很快升至半空,蓝天白云,官道上层层叠叠的树木一颗一颗往后退去,谢景行不需要负责驾车,就能空出心神与旁边的孙乘风说话。
  孙乘风出城门后本是在最前方的,可没过多久便绕着整个商队跑了两圈,最后停在了谢景行坐的这辆马车旁,一边走一边同他搭话。
  他从哪里来?去京城干什么?谢景行也没什么好隐瞒的,除了屿哥儿,都一一说了。
  在大炎朝,孤身一人的旅客搭商队的顺风车是极为常见的事情,毕竟虽然大炎朝民风也算和顺,可那都是在城里面和人员聚集处,可要是途经某些少有人路过的地段,藏在群山之中的山贼,或者说前朝遗留下来的山民也是存在的,若是遇上他们,被打劫,能留下命来就不错了。
  有的山贼势大,穷凶极恶,就是人多的商队也敢打劫,稍微人少点的商队更是得时刻提防着。
  有人与商队一起赶路,大多数商队都是乐意的,毕竟人多些也可威吓山贼,那些人少些的山贼就不敢轻举妄动,若是一般的山民看到人多势众的商队更是不敢打主意,路上也能顺利许多。
  不过谢景行回想刚才见到的商队中人,发现这个商队规模可不小,都比得上天下商行的商队了,边上骑马的护卫也有不少,都身配长刀,应该是不用多拉人凑人头的。
  孙乘风还在他一旁喋喋不休,谢景行等他好不容易话音落下,便问道:“孙兄我看商队中似乎只有我一人是顺路被你们带上的。”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神色。
  孙乘风哈哈一笑,豪爽地说:“自然只有你一个,我们商队这么多人,可不需要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拖后腿。”
  看谢景行脸上疑惑未解,他直言道:“我是看你顺眼,昨日让孩子跟你无亲无故的,你也愿挡下那汉子,而且我看你身手还不错,那汉子一看就是个习惯横行霸道的,你却一下就拦住他,品行不错,又不是那等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带着也没关系。”
  他方才喊那领头的汉子大哥,那可是实实在在的一母同胞的大哥,他想要带一个人自然便带了,只管自己乐意,大哥果然也没拦着。
  他看着谢景行调笑道:“我听你说话挺有趣的,我大哥总说我说话不着调,我可得让他多听听你说话,到时再听我说话便顺耳了,去京城还有十几天呢,你可千万记得到时在我大哥面前多说说。”他脸上满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神情。
  当然,他只是这么一说,会带上谢景行归根结底还是他看人顺眼。
  懂了,又是一个乐子人,而且还是孟冠白的加强版。
  他们两正说着话,后面有另一个汉子打着马过来了,孙乘风在他路过身边时叫住了他,“三无,你这是要去干嘛?你不是在商队最后面守着吗?”
  三无勒停了马,答道:“商队后面跟着一个孩子,从出城便跟着了,现在还在后面。”
  谢景行和孙乘风听完都是一惊,同时抬头看了看高挂的太阳,现在可都已经近午时了,也就是说让孩子硬生生凭着两条腿跟在了他们身后两个半小时。
  两人对视一眼,眼中都是震惊。
  孩子,谢景行心头更是一跳,莫不是昨日那个孩子?他昨日还发着热,大夫不是该将要送去慈善堂吗?
  应该是他想多了。
  可等他和孙乘风一起到了后面时,看着面前浑身黑漆漆,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们,满眼警惕的孩子,两人一时之间都说不出话来。
  那孩子谁都不让近身,只有谢景行向他走过去时,他勉强没有往后退,而是僵直着身体站在那里。
  在离他还有一步远时,谢景行停住了脚步,“你怎么跟着出城了?身体好些了吗?”
  孩子之前一路跟着,生怕跟不上,连口水都没喝,嘴皮干裂,张了张口一时没说出话来。
  谢景行解下身上挂着的水囊递给了他。
  他定定地看了谢景行几眼,缓慢伸出手将水囊接了过去,咕嘟咕嘟往嘴里灌。
  谢景行这时才靠近他,拍着他的背说:“慢点。”
  水顺着孩子的嘴边往下流,很快湿了他前面的衣衫,等终于止了渴,他才将水囊放下,抱着水囊看着谢景行不说话。
  眼神虽软了些,可仿佛已经刻在骨髓中的警惕仍未消散多少。
  谢景行在他的盯视下缓缓将手附在了他的额头上,刚才他拍着孩子的背时就觉得他体温正常,现在更是确定热已经退下来了,看来他是喝了药悄悄从医馆里跑出来的,不知怎地跟上了他们。
  孙乘风也走近了些,“你这孩子现在跟到这里来,这个地方上不着村下不着店的,这下可怎么办?”
  那孩子将脚往后挪了挪。
  孙乘风抓了抓头,他对这种闷葫芦最没有办法了,将眼神投向了谢景行。
  谢景行有带双胞胎的经验,他很有耐心,半蹲下身一手摁着孩子的肩膀,温声问道:“你跟着我们,是想要去哪里吗?”
  那双仿佛狼崽子一样的眼神晃了晃,警惕不变,可看向谢景行的眼神中却带上了一点微不可查的哀求。
  最后,他嘶哑着声音说:“我听到了。”
  谢景行和孙乘风同时一怔。
  孙乘风连忙问道:“听到了什么?”好家伙,终于开口了。
  孩子只看了他一眼,紧接着又将视线落回谢景行脸上,“我昨日听到你们说要去京城。”
  谢景行只惊讶了一瞬,脸上表情仍然柔和,“你也是要去京城吗?”
  孩子点点头,“我不认识路,你们可以不用管我,我只要能顺着你们的方向找到去京城的路就可以了。”
  他满脸倔强,说完后嘴角紧抿,一眨不眨地盯着谢景行,生怕被拒绝的模样。
  谢景行被他这副心有目标而且无论如何也不放弃的模样触动了,恍然想到了前世他也是如此,心知就算拒绝,这个孩子也会坚持的,他直起身默叹了一口气,看向孙乘风,“孙兄,不若这样?我此去京城赶考,身边也缺一个人帮忙,你看能不能再多带一个人?到时他跟着去京城的钱我一并付了,如何?”
  孙乘风伸出手,用手指摩挲着下巴,看着谢景行和那孩子,一时没出声。
  谢景行能感觉到孩子浑身紧绷,眼也不眨地看着孙乘风,到底还是个孩子,孙乘风要是想拒绝,怎么会这么久不说话,明显是逗他呢。
  良久,孙乘风视线移到了那孩子身上,疑惑道:“我说,昨日虽然是他帮了你,可送你去医馆的也算我一个吧,怎么你就只同他亲近?难道是因为我长得太凶恶了不成?”
  谢景行还以为他要说些什么,听见这话无奈笑笑,将手放在那孩子背上,往前推了一下,“你去同这位大哥哥说说,他就同意让你一起了。”
  孩子脸上带着些忐忑,走到了孙乘风面前,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话,“大哥,能让我跟着吗?”
  孙乘风勾起嘴角,两手一拍,笑道:“当然,反正又不是我付钱。”
  那孩子听了还木愣愣地呆站在原地,谢景行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还不快道谢。”
  “多谢。”他脸上这才浮出真切的喜意来,谢景行遇见他后,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笑容。
  孙乘风将他安置在了谢景行方才坐的那辆车上,反正车辕再多坐他一个也做得下,可谢景行却再也不想坐上去了,他又一次体会到了坐着马车赶路时身体都快被摇散架的感觉。
  他发现孙乘风这个人很是爽快,便直接道:“孙兄,不知商队中可还有空置的马,若有,我可否租下一匹?”
  孙乘风诧异地看他,“你居然还会骑马?”
  谢景行沉默了一下,才说道:“读书人也不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礼乐射御书术都有涉猎,我自然会骑马。”
  孙乘风在走马贩夫中混着长大,刚十岁出头就随着大哥天南地北跑商了,没接触过几个读书人,哪里又知道读书人还会学些什么,当真以为他们脑袋里装的全是那些之乎者也,除此之外其他都不管。
  原来读书人也是需要学骑马的啊,这他还是第一次知道,他道:“你等着。”紧接着就驱着马跑到了队伍中间。
  很快牵了一匹马回来,将缰绳递给了谢景行。
  谢景行翻身上马,动作很是利落,驾马的动作也很是流畅熟练,孙乘风这才信了他的话。
  骑着马可比坐着马车感觉好多了,接下来的路谢景行都是骑着马跟着商队的。
  在商队上路的头一夜,商队在一个小镇上落脚,谢景行既然决定了要带着孩子,便不会不管他。
  趁着商队休整的时候,他带着那孩子去成衣铺子里为他买了两身换洗的衣裳,又将他从头到脚洗干净,换上了新衣服。
  许是流浪久了,头上生了虱子,头发还揪成一团,怎么也理不顺,谢景行征求他意见之后,干脆给他剃了个光头。
  等坐在桌上吃着热腾腾的面食,那孩子眼中才忽然滑下了两行泪,谢景行装作没看见,等他吃完饭,拿过碗送去楼下给店小二。
  等他再上楼时,光头的孩子不知所措地站在房中,看他进来捏了捏衣角,鼓起勇气开口问:“你不问我去京城做什么吗?”
  谢景行反身合上门,淡声问:“那你去京城做什么?”
  孩子眼神暗了一下,印在他眼中的烛火微微跳动着,半响才道:“我去找我爹的。”
  谢景行又走到床边准备铺床,回道:“哦。”
  孩子屏气凝神半天,听谢景行没有继续追问,他才悄悄松了口气。
  他轻松了些,走到谢景行身后,说道:“老爷可以叫我元宝,既然老爷收留了我,以后我便是老爷的侍从了,我会学着照顾老爷的。”
  他说完还抢过了谢景行手里的薄被,学着谢景行抖了抖,可他显然是并没做过铺床的活的,也没有谢景行那般高,忙碌半天才将棉被铺平在床铺上。
  谢景行看着他的动作,一时没来得及阻止,他实岁还差一月多才满十八,这就被叫老爷了?是不是有些太早了?
  不过看着元宝终于有了些朝气,他也没有阻止。
  又将皱褶的地方拉平,元宝才转头,忐忑地看了谢景行一眼,看谢景行面上带笑,眼带鼓励,他脸上表情才松懈了些,道:“老爷,我去给你打水,你洗漱好了就可以上床睡了。”
  接着他就真的跑出了房,没多时跟在店小二身后走了进来。
  等晚上要入睡时,谢景行本准备让他一起上床,两人一起睡。
  可元宝很是固执,无论如何也不愿上床,反而看向了床边的脚踏,自顾自将床上的另一床薄被抱起放在了脚踏上,“我今晚就睡这里为老爷守夜,你晚上若有什么事情吩咐我一声就是。”
  他满眼倔强,谢景行无奈地叹了口气,任他去了。
  等半夜听到床边传来了平稳的呼吸时,谢景行才蹑手蹑脚下了床,将他抱起放在了床内侧。
  让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睡在脚踏上,还帮他守夜,谢景行到底还是于心难安。
  第157章
  商队一路走走停停,终于在十月初到了京城。
  到底是京师重地,进城时谢景行受到了严苛的盘问,包括举人文书以及路引都被检查的人看了又看,当然也不止是他,身旁排队的人都是如此。
  商队的货物更是被领头的官兵带着士兵全都翻看了一遍,他们虽然严格但动作却不粗暴,检查前什么样,检查后也差不多,并没有将货物损毁或是弄得乱糟糟一团。
  倒是元宝受了些盘问,而且不知是否是谢景行想多了,他觉得元宝被问询时不论是说话还是身体都有些僵硬,经过十来天的相处元宝似乎已经对他放下了戒心,跟他相处虽然还是不怎么有表情,却已经随意许多了,可能是害怕吧。
  元宝是被捡来的乞丐,谢景行自然需要过去说明情况,那兵士也没为难,反而还说道:“等入城后,你记得带着这个孩子去顺天府办个文书,若是没有文书,这孩子会被送去慈善堂。”
  元宝几乎是立即侧头看谢景行,眼露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