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人由震动到狂喜。
  谢定安和周宁也都是喜不自胜。
  虽然因为有一个汤圆摊子,谢周两家的日子都过得不错,可同在一个村子,都打了几十年的交道,谁能忍心看着自己吃肉,别人却连口汤都喝不上。
  周广德现如今嘴角都还有两个燎泡印子,全是急出来的,周家先祖能领着周家村人在战乱年代活下命来,又一路扶持着村人立村,可到他这里,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周家村人吃苦受累,他如何能不急?
  陈孝珍和廖文慈更是双手合十,嘴里各种念叨着菩萨保佑,之后,陈孝珍一把拉过谢景行抱在怀里,“这可真是多亏了我们景行,不然,都不知道周家村那些贫苦人家接下来的日子可怎么过?”
  又接连推搡几下周广德,“你看你一天天在家里愁眉苦脸的,想了这么些时日,也没想出个三瓜两枣,若没有景行想出办法,你还不知道愁到哪日去!”
  周广德笑容满面,“是是,幸亏咱们有景行。”
  两家人兴高采烈了好一阵,周广德顾不得已入夜,拉着谢定安和周忠义,顶着月光往村长家去了。
  谢景行却被陈孝珍推着往家走,边说:“你已经为村里解决了最大的难题,剩下那些杂事就让你外公和舅舅他们去干,总得让我们这些大人帮点忙,你放心回去休息。”
  谢景君和谢若已经睡眼迷离,若不是还未等到谢景行陪他们玩游戏,早就睡着。
  谢景行也没想大包大揽,顺从地和周宁一人抱着一个孩子回了家。
  第二日,天正是最黑沉的时分,谢景行就听到院子里嘈杂的说话声,反正也快他到起床时间,谢景行摸黑穿好衣衫,出了门。
  一出来,就对上了满满当当一院子人,被人目光炯炯地看着,惊地他还残存的一丝睡意瞬间不见了踪影。
  “景行,你起啦,来,这是你钱婶子刚出锅的肉饼,里面混着有鸡蛋丝,还热乎着,快吃。”
  “是啊,景行睡了一晚上,肯定饿了,伯伯这里有才煮好的鸡蛋,你先垫垫。”
  谢家是要赶去宁和镇上做生意,才会起得这般早,村里人一般都是在天隐隐见亮时,才会起床忙活家里大小事物,下地更是要等到天大亮后,这么早出现在他家里,明显是昨日村长得知后,等不及通知了村里人。
  可别小看了肉饼和鸡蛋,在村里,难得才会见一次,更何况是现在如此艰难的境地。
  人群中,众人脚下还放着不少竹篮和背篓,里面什么都有,腌菜、一小块腊肉、有了家里实在拿不出东西的,就背了一筐柴火过来。
  被这么多人热切的目光盯着,谢景行只觉得心里发酸,若不是家里日子实在难过,谁会像面前这群淳朴的村民这样,宛若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生怕失了希望。
  这些东西不定是他们怎样从牙缝里省出来的,只为了感谢他,谢景行哪里能收下这些,忙推拒道:“各位婶子、叔伯,这些东西你们都拿回去,大家看看我家院子,哪里摆得下这么多东西。”
  陈孝珍也是激动地一晚没睡好,下面一有动静她就听到了,披了衣服,拉着周广德一起来了谢家,合着其他人劝了各位乡亲好一段时间,都没劝动。
  倒是谢景行一出来,大伙就都安静了不少,趁着谢景行说完话的功夫,陈孝珍忙说道:“大家都听景行的,各位的心意景行已经收到了,拿这么多东西来属实没地方放。”
  众人都眼不转睛地看着谢景行,等着他再说话。
  来的人里面由弓腰驼背的老爷老太,也有离不了家里大人,就跟着一起过来的蹒跚学步的小孩,谢景行做这事本也没想要讨到什么好,可被这许多人满眼感激地望着,心仿佛被胀满,比他上辈子汲汲营营得了名利,还要满足。
  “大家都听我外祖母的,心意到了就成,等哪日我缺啥东西,绝对不客气,到时候去各位家里直接要,大家可别舍不得就成。”谢景行喉头动了动,开玩笑说。
  “好,到时景行可千万先来我家。”
  “还有我家。”
  一叠声的回答响起,最后,谢景行和家人一起连推带劝的,才终于将一院子的人送了回去。
  他们不愿收东西,却抵不住众人一起不停地鞠躬,就连那抱着娘亲小腿的小孩,也跟着连连作揖,补丁叠补丁的衣衫下,小身子瘦骨嶙峋,谢景行看得眼发酸。
  等终于将人全部送走,太阳已在东边冒了个头出来,两家人才急急忙忙将摆摊用的东西放到马车上,谢景行趁着这点时间,加快动作收拾好自己,回了房间抓起一叠稿纸,跳上了马车。
  其余事情有黄娘子安排天下商行的人来和村长等人交接,竹扇一事上,他的任务只剩每月选诗、默诗,心事已去,不用浪费诸多时间在其他闲事上,还是该将心全部放在课业上。
  竹扇生意做得如何,到时自有人来告知于他,做生意他可没黄娘子在行,他只需安安心心等着结果即可。
  第074章
  谢景行和谢定安几人分别后,抱着满怀的东西进的祝府,今日被耽搁了些时间,谢景行直接去了课房里。
  “祝爷爷,谢哥哥到了。”屿哥儿在课房门口探头探脑,一看见他,立即冲着里面喊。
  谢景行便笑了,快走几步过去。
  “老师,还请恕罪,今日来迟了些。”谢景行走到祝世维身前,将怀里的诗稿等放在案桌上。
  “无妨,我猜你今日就会晚些来,怎么样?你村里人应都知晓了?”祝世维笑看着他问。
  “是。”谢景行带着脸不好意思,看来老师是知道他沉不住气,一回去就会告知村里人。
  祝世维也不笑话他,还安慰说:“事关整村人的大事,是该早点告知他们,黄娘子昨日说了,今日就会派人去周家村传授竹扇制艺,让他们有些心理准备也好,免得还当黄娘子派去的人是哄骗他们的。”
  像这样的大好事,突然落到周家村人身上,有的人不经思考,只觉得惊喜,但还是有深思熟虑的人,会抱有警惕之心,和村里所有人都有关系,容不得一点马虎。
  “今日就派人去了?这么快?”谢景行诧异地问,他原以为再怎么也得等个几天,总得让黄娘子做好充分准备才行。
  “黄娘子一贯是个利落性子,她决定好的,从来都是立即行事。”祝世维不好明说的是,此时不止与周家村有利,还关乎京里局势,容不得黄娘子拖延。
  昨日,他和黄娘子讨论至深夜,“天外居士”是这谢景行一事,暂时是绝不能透露出去的,不谈谢景行会不会认为麻烦,他们要利用诗做文章,引得读书人偏了立场,倘若晟王一系知道此事,怀璧其罪,到时谢景行的生活绝对不会再平顺。
  留待大公主麾下势力壮大起来后,到时再让谢景行自己决定,是要透露身份还是继续隐瞒。
  可谢景行乃“神童”一事,早已在周家村传了个遍,如何能瞒下此事,就得让黄娘子操心解决。
  今日没见徐护卫的身影,看来黄娘子是不放心其他人,派了徐护卫去周家村。
  能早日开始制竹扇,对周家村只有好处,谢景行也不多置喙。
  将面前的诗稿往祝世维那边推过去,谢景行笑着说:“老师,这是我昨日默出的五十首诗,您挑挑,看头一月选哪些出来用?”
  谢景行昨日哄睡双胞胎后,回房后点了蜡烛,一边打开宣纸,一边研墨,然后从脑子里翻出几百首诗,挑了又挑,选出了这五十首,趁着夜色无人打扰,连夜默了下来。
  有刘禹锡、谢灵运的山水诗,陶渊明、孟浩然的田园诗,王昌龄、岑参的送别诗,当然少不了王维、杜甫的思乡诗,更有李白、苏轼的哲理诗,所有题材应有尽有,名家大拿更是优中选优,全是现代耳熟能详的诗人。
  无论大炎朝的读书人喜欢哪一款,总能择到合意的。
  被中华几千年广大群众选出来的代表诗歌,就这样摆在了祝世维的面前。
  祝世维脸上的笑容一滞,眼里顿时露出急切渴望之色,“这是你昨日回去默出来的?只一晚上,竟然就默出了这五十篇。”
  谢景行将手拿开,第一页诗稿上的诗句便全部显露出来,谢景行没有刻意将诗理出一个排序来,反正都顶好,而位于第一页诗稿上的赫然是谢灵运的《登永嘉绿嶂山》。
  “裹粮杖轻策,怀迟上幽室……”
  几句诗一入眼,祝世维就忍不住站了起来,“这谢灵运又是哪位大家?”
  谢景行抬头看向祝世维,“他是华夏南北朝的一位诗人,也是华夏山水诗的奠基者。”只大概介绍了一下,“老师若有兴趣,待我哪日得闲,将各位诗人的生平简介也写出来,那时老师再细细品赏。”
  祝世维才惊觉自己失态,轻轻地清了清嗓子,将视线从诗稿上拔下来,说道:“不急,为师放课后再从中挑选。”
  不舍之意扑面而来,谢景行也不揭穿他,“全听老师的。”
  “你先去如往常一般将昨日所学复习一遍,不可懈怠。”祝世维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的手,将面前的诗稿推往一边,再拿一本《五经注》盖上。
  又招呼了屿哥儿上前,抽背他往日所学。
  等谢景行将《尚书·康诰》按往日习惯梳理完,屿哥儿那边也恰巧结束。
  《尚书》只剩最后一篇,《尚书·酒诰》,是一篇周公发布的戒酒令。
  “王若曰:“明大命于妹邦……”祝世维虽然还是按以往教学,可动作和语气都比往常较快,谢景行会心一笑,看来老师真是迫不及待想去看诗,他和屿哥儿也配合,专心致志学习。
  奇怪的是,学至中途,祝世维不知想到什么,换上了一幅奇怪的神情看了又看谢景行。
  还在课堂上,谢景行不好问,只能压下心中疑惑,可等学完后,祝世维已恢复如常,谢景行全神贯注听他教习,早将刚才的疑虑抛之脑后。
  课后,祝世维把谢景行叫到近前,笑眯眯地问:“昨日功课完成得如何?”
  谢景行不知怎的,背脊发寒,可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道:“老师莫担心,昨日回去将诸事解决后,我仍是把功课完成后才入睡的。”
  想起功课好像被放在诗稿下面,谢景行准备将之翻出来。
  祝世维却拦阻了他,“功课先不急,等之后你将布置的几篇文章一同交上来,我全批复后,再给你一一讲解。”
  谢景行无不可地点头应是。
  不过,祝世维却没立即叫他下去,“昨日,既然你在做了那许多杂事的情况下,还有余力完成功课,看来是我往日低估了你的学习能力,今日后,你的课业还可多加一些。”
  谢景行在这几月间,跟着祝世维学习,已勉强将破题和承题和起讲学了个透,后面的入题、八股和大结也有一些火候。
  前段时间习文、作文都是祝世维给出题目,谢景行自破题始,大结终,县、府、院的各类题他也摸清了套路,所以完成祝世维布置的课业还算轻松。
  便笑了笑,道:“谨听老师安排。”
  “征则悠远,悠远则博厚,博厚则高明。博厚,所以载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注
  “生而知之者,上也。”注
  ……
  很快谢景行就笑不出来了,只见祝世维铺开一张半米见方的宣纸,一手抓起笔,并不多做思考,提笔就写,洋洋洒洒地一口气写了三十余道题出来。
  笑容僵在脸上,谢景行语音干涩地问:“老师,这些题是学生之后十日的功课?”按照他以前每日三篇题目的课业,要完成这三十余道题目,需得差不多十日。
  祝世维停下笔,捋了捋胡须道:“想什么呢?”
  他不管谢景行僵硬的脸色,斩钉截铁地说道:“五日,五日后将这些题写好交给我。”
  谢景行听他的口气就知,他已是做好决定,自己作为弟子,还能怎么办呢?
  咬着牙接过写满题目的宣纸,谢景行无语凝噎,生受下了这三十余道题目。
  祝世维看着谢景行敢怒不敢言的模样,满意地挑眉。
  “行了,放课。”祝世维冲他们摆摆手,“你们自去吧,我先看看这些诗。”
  谢景行还被作业大山压着,提不起心笑祝世维那着急的样子,反倒是屿哥儿,将书在桌上放好,抽到谢景行一旁,悄悄说:“祝爷爷连饭都不吃,未免也太急了。”
  他才不急,午后将谢哥哥送回家后,他再过来将这些诗全部誊抄回去,等过两日黄娘子往京城送消息时,一道给家里父亲、兄长送过去。
  谢景行将课业拿在手里,和屿哥儿一道出了课室,心里思虑起自己昨晚默好诗后的小动作。
  诗稿他虽没排序,可却将杜甫的几首诗特意放在了一起。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注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注
  盛世与不公做对比,更让人触目惊心。
  虽有几首诗是描写战乱,可其中部分诗句用来描述被税收翻倍逼迫的三省百姓,可谓是入木三分。
  至于祝世维和黄娘子会不会注意到这几首诗,谢景行完全不担心,他都差不多将答案摆在他们眼前了,以他们的政治敏锐性,或许过不了一两月这几首诗就能传遍大江南北。
  搓了搓手指,有点想念握着笔杆子的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