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两句对话间,水面急涨,几乎要冲过膝盖漫上大腿。
  “这水不太寻常,我陷在水力的地方好重,根本提不起力气来。而且水压极大,挤得我骨头缝都在疼。”空青两眼一黑,“巫阳舟也太歹毒了,这是想活生生淹死我们?”
  “堂堂剑修却被水给淹死了,这传出去简直是令人笑掉大牙!”
  异变突生,温寒烟连忙疾步上前将锁拿在掌心:“我们得在水面涨上来之前,把它解开。”
  说话间,水面迅速上涨,几乎已经没过她胸口。
  巨大的压力自四面八方袭来,温寒烟喘了口气,呼吸开始变得不太顺畅。
  水面漫过胸口,直涌向她脖颈下颌。
  温寒烟本能踩水向上游,脚面之下原本空无一物的水中,却猛然从地面里伸出几只鬼手。
  森白鬼爪死死扣住她脚踝,用力向下一扯!
  这鬼手力道极大,只一下便将她向下拖了数尺,温寒烟眉间微蹙,反手去摸剑柄。
  这时一道剑光闪过,鸿羽剑裹挟着滔天怒意呼啸而来,一剑将鬼爪斩断。
  紧接着,一道暖融的灵光笼罩下来。
  叶含煜甩出一枚防御法器,法器虹光暴涨,瞬息间便将他们牢牢包裹在内。
  水流冲不垮结界,愈来愈多的鬼手如野草般在他们身下蔓延滋长,在结界上拍打出令人心颤的轰响。
  温寒烟呼吸一轻,空青收回鸿羽剑,也松了口气:“还好你身上带着不少法器。”
  “……”叶含煜沉默片刻,“这是最后一个了。”
  空青还未完全吐出来的那口气又憋了回去,呛得他险些咳出来。
  叶含煜:“……方才水中人实在太多,一不留神就用光了。”
  几句话间,水面已经彻底没过头顶,向上抬眸只见一片水光澄莹。
  美则美矣,可若是这防御结界散去,他们坚持不了多久就要被葬在这一片水底。
  空青急中生智:“寒烟师姐,不过是一把锁罢了,咱们有剑,直接砍了不就行了?”
  温寒烟轻抚了一下锁面上繁复的花纹,沉吟片刻,摇头道:“恐怕不行。这机关锁设计精巧玄妙,若是肆意破坏便会自毁。”
  她抬眼看叶含煜,“兆宜府世代以炼器闻名,叶少主,你能看出些门道么?”
  叶含煜连忙回神,低头去看。
  他的防御法器只能坚持至多一炷香的时间,周遭水流声拍击声不断干扰着他的神智。
  身为兆宜府少主,这九州出了名的法器他基本上都见过,就算没见过,也一早便学会了破解之法。
  可是此刻这把机关锁看起来却极其古怪,他盯着看了良久,依旧毫无头绪,急得冷汗都冒出来。
  “我……这似乎与数字有关,但更具体的,我看不出来。”
  “让我看看!”空青三两步抢上前,只扫了一眼便胸有成竹道,“这有何难?不就是价钱吗?”
  “价钱?”叶含煜狐疑道,“这哪能看出和灵石有关了?”
  “这不是灵石。”
  空青翻了个白眼,“你这种仙门世家出身的大少爷,出手阔绰,动辄便是灵石,还是上品灵石,当然不知道这个。普通人和那些最低阶的修士可用不起灵石,平日里都是以银钱傍身的,这一点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
  他指了一下两处凹槽间隔处的花纹,“这不都标出来了吗?几银几两几钱,明明白白的。”
  清脆的碎裂声逐渐蔓延,防御法器虹光微颤,似是在巨大的水压和鬼爪撕扯下岌岌可危。
  叶含煜心底焦急,却也不敢表现出来,勉强维持着冷静道:“既然如此,巫阳舟会将什么东西的价钱设作机关锁的解法?”
  嘈杂的巨响几乎紧贴上耳畔,温寒烟垂眼凝视着机关锁上盛放的花蕊,轻声道:“白玉姜……”
  这一路走过来,巫阳舟似乎根本没有想过掩饰。
  他对白玉姜。
  裴烬冷不丁开口:“白玉姜糕。”
  “白玉姜糕?”叶含煜沉吟片刻,倏地抬起头,“这个我听说过!”
  “这好像是曾经宁江州曾经流行过一阵的东西,传闻乾元裴氏的夫人极爱白玉姜,裴氏家主有一日望见街上有人吃桂花糕,突发奇想,为她做了白玉姜糕。”
  “后来,这风气逐渐蔓延至整个宁江州,大街小巷店铺皆有售卖。”
  “不过,白玉姜虽然闻着芳香扑鼻,吃起来却发涩发苦,口味太奇怪,所以白玉姜糕只出现过很短的时间。”
  叶含煜话音微顿,“况且,那也是将近一千年之前的事了。就算是问当时的人,也未必有人能记得这种小事,更何况咱们几个——”
  ——“谁会知道白玉姜糕的价钱?”
  水光盈盈,反射着法器明灭的虹光,在某些角度,就像是没有温度的日光。
  裴烬视线落在那把锁上。
  其上雕花精致,大片大片的花团锦簇。
  是他截止近日前,许多许多年都再未曾见过的白玉姜。
  若非今日在此得见,他险些忘记自己也曾尝过白玉姜糕。
  那简直是他吃过这世上最难吃的东西,偏偏有人当做宝贝。
  “长嬴,你总算回来了。瞧瞧你娘亲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一阵扑鼻的清香热乎乎兜头砸过来,裴烬眼也不抬地扬手接在掌心。
  他垂眸瞥一眼油纸包,嫌弃扔回去:“白玉姜糕?苦死了,我才不要吃。”
  油纸包在空气中飘飘悠悠划过一道弧线,被一只纤细白皙的手稳稳接住。
  “臭小子,真没眼光。”玄衣墨发的女子遥遥立于八角亭之下,冷哼着把白玉姜糕小心翼翼收好,表情心疼得不行,“这么好的东西,给你反倒是糟蹋了。”
  裴烬嗤笑一声:“你眼光好,你自己留着享受吧。”
  他转身便要走,今日的剑法还没练,余光却瞥见斜地里伸出一只手,轻轻将油纸包接了过去。
  “给我吧,我喜欢。”
  听了这话,玄衣女子脸上不悦的神情顿时一变,颇有几分受用地将油纸包塞到那人怀里。
  “给你,全都给你。”
  顿了顿,她又忍不住笑骂一句,“还是你听话,让人舒心。不像裴烬那个臭小子,身在福中不知福。”
  这突然插进来的声音陌生,气息也陌生,身形更陌生。
  裴烬脚步微顿,重新转回来拧眉看过去。
  “他是谁?”
  目之所及,一名身形瘦长的少年穿着一身稍有些宽大的黑衣,脸色比寻常人更显得苍白,脸型瘦削骨骼分明,一双眼睛又黑又沉。
  他站在玄衣女子身后,安安静静的,像是忠实的影子。
  在他出声前,裴烬甚至没有注意到他。
  裴烬如临大敌地盯着这个陌生少年,玄衣女子语气却很轻松,没什么所谓道:“这是巫阳舟,我从外面捡回来的。”
  她大咧咧往位置里一瘫,“你在外面疯玩的时候,你父亲已经收了他做弟子。论年纪……应该也算你半个哥哥,你以后就叫他师兄吧。”
  裴烬唇角微抿,没说话,只是盯着这个闯入家里的陌生人看。
  这瘦弱少年似是已经饿了很久,接过油纸包之后一言不发,闷头在吃,这会儿已经将里面的白玉姜糕吃了个干净。
  这么难吃的东西,也能吃的这么香,真不知道饿了多久。
  或许是裴烬的视线太具有存在感,少年安安静静吃完了白玉姜糕,顿了顿,又将油纸包叠好塞在怀中,这才抬起眼来看他。
  他低声道:“少主。”
  玄衣女子不知什么时候从位置上起身,偷偷凑到裴烬身边。
  她低头凑近裴烬耳侧小声嘀咕:“我遇见他的时候,他饿得与一群野狗争食。原本我只是看他可怜,救下他之后,竟然发现他根骨很不错。”
  玄衣女子眨眨眼睛,故作神秘道,“你绝对猜不到,我花了多大的价钱才把他带回来。”
  裴烬抬起半边眉梢:“多少?”
  玄衣女子忍不住笑起来。
  她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眉眼间颇有几分得意。
  “一块白玉姜糕。”
  他这个母亲,虽然平日不着调了些,但看人根骨向来很准。
  很多很多年之后,她当年从野狗口中救下来的少年,果然成了乾元裴氏最锋利的刀。
  她那时候总是得意洋洋对他笑着说:“三银六钱换来的宝贝,这事可千万不能被别人知道。”
  “否则,还不知道其他宗门世家的人,要怎么为了他抢破头。”
  彼时,当年那个瘦弱的少年身形已经长得颀长挺拔,唯一不变的是他的沉默。
  听到这话,巫阳舟站在玄衣女子身后,只是恭顺地低下头,垂下的墨发掩住眸底的情绪。
  他轻声说:“我永远都会在您身边守着您……”
  “还有师尊、少主。”
  “哪里都不去。”
  ……
  裴烬在口中品尝到一股蔓延的血腥气。
  在防御法器轰然破碎的虹光中,洪流呼啸着湮没而来,肉眼辨不清数量的鬼爪仿佛水中生长的藤蔓,朝着他们身体紧随缠绕。
  “三银六钱。”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面不改色道,“试试这个。”
  三银六钱。
  巫阳舟是乾元裴氏以三银六钱,换来的一场劫难。
  裴烬无声捏紧了袖摆。
  白玉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