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间传闻,太女殿下心机深沉,六子夺嫡之局,她也有吞龙噬蛟之谋,闻初梨刚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是不放在心上的,并非她不相信太女的智谋和才干,而是世人对走到高处的女子总少不了谤毁之言,其中的真真假假少不了些人心险恶。
  此时,真的见到了这位皇太女,闻初梨的心中有了些奇怪的蓬勃之念。
  这就是,未来要坐在大启龙座上的女子?
  这就是,以后要将一个天下掌握在手中的女子?
  她不是旁人口中的样子,她只是,她应该是的样子。
  吞龙噬蛟,她要是不做,才是埋没了。
  闻初梨笑了。
  “太女殿下,我已经六十有七,柳承雍那老儿比我大两岁,都已经要告老回乡了,我已老迈,只怕难当大任。”
  “闻大家说笑了,从来听说女子的寿命是长过男子的,柳承雍柳大人身子不甚康健,他府上上官夫人与他同龄,上次见我母后还能连吃三块酥饼。”
  “哈哈哈!淘气!”闻初梨被皇太女的语气给逗笑了。
  再看向皇太女,她的眼神也柔了几分,这还是个孩子,前路凶险,前人未曾走过,要是没有一个老成之人为她开道,如闻季枫这般的小人,会给她挖多少的坑出来?
  如今的大启一日不如一日,又能经得起多少次内斗之祸?
  若真天降明君庇佑大启,她闻初梨又何必自怜己身呢?若非明君……罢了,史书上挤不下一个叫闻初梨的女官,却可记下一个出任了詹事的狂悖女子,她也算是为自己史书留名了。
  “阿姊,此事你万万不可答应啊阿姊!”
  闻季枫扶着受伤的腿,怒瞪着皇太女殿下。
  此女,此女分明是个妖孽!
  “阿姊,你要是出任外官抛头露面,闻家的清名何在?你让世人以后如何看闻家?”
  听他的言辞,闻初梨淡淡一笑:
  “如何看?闻家女儿能做了三品朝官,前所未有,他们自然只能跪着看。”
  万俟悠双眸一亮,当即说:
  “闻大家可是答应了?”
  这位皇太女可真是会抓时机啊,闻初梨在心里叹了一声,抬手行了一礼。
  “蒙太女不弃,老身,领命。”
  第二日朝会,群臣们刚刚休沐了一日,只觉得身酸心懒,刚想偷偷打个哈欠,就被皇太女殿下给炸清醒了。
  闻初梨?太女府詹事?
  算算身份,不低,算算名望,也有,唯一的问题是个女子。
  可太女殿下说了想要个女子做詹事……要是不让她顺心……一直想看太女笑话的死硬派如文咏峰忍不住想摸一把自己所剩无几的头发。
  今日宰相闻季枫告病,他的党羽倒是昨天收到了急信要他们今日上朝的时候反对任用太女詹事一事。
  那些文官们确实反对了几句,可皇太女心意坚决,陛下又不在。
  闻大家素有贤名,又是闻相的亲姐姐,皇太女此举未必没有对闻相示好之意,至于闻相,大概是怕陛下疑他生了二心。
  心思百转,这些人的态度也不怎么坚决,竟然就让此事成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一头银丝也盖不住一身风风火火的闻初梨闻詹事刚进了东宫,就向皇太女提出了三条改进之策。
  第一,东宫之中内外女官当作区分,所有外臣女官在繁京置业,夜里不能再轻易留宿东宫之
  内。
  第二,詹事府的班底必须男女混用,同差同事同进退。
  第三,皇太女要改换袍服,不再作男子装扮,穿着裙子戴着钗环上朝,同时,殿下不再称皇太女,而称太子。
  “前两条,我明白,得让人知道东宫的官署和旁处无异,女子为官不是只归于内廷。如此才能将女官推行至三省六部。”
  看着闻初梨的奏疏,穿了一身淡紫色长裙的万俟悠看向坐在一旁的闻詹事。
  “可这最后一条……”
  殿下,名正方能言顺,“皇太女”这三字一出,世人都知道是陛下没有了能继位的儿子,又不甘心将皇位让给宗亲。
  唯有“皇太子”这三个字,才是您的身份根基,您身为女子,也并非是陛下不得已之选,而是您纵然身为女子,也可做皇太子,选贤选能,您是被选出来的。
  “至于袍服改换,也是同理,这以后的天下之主是个女子,您穿着男子的衣裳,总给一些人还能自欺欺人的机会,以为那衣裳里的身子还能换。”
  万俟悠懂了。
  “多谢闻詹事。”
  “殿下何必与微臣客气?为臣者最盼便是得遇良主,殿下能采纳微臣之谏,微臣才该谢过才对。”
  东宫正殿内一派君臣相得。
  门外,等着奏报的骆寒山看着抱着书的楚平野,突然一笑。
  “楚少詹事最近真是春风得意。”
  楚平野面色平淡:
  “下官不过是替殿下办事罢了。”
  哼,骆寒山看了一眼殿内,轻声说:
  “听说裴仲元要回来了。”
  你从我手里夺去的铜牌,也有殿下的旧人来夺走。
  “是么?”楚平野勾了下唇角,他的面容原本只能说文秀,跟在殿下身边久了,多了许多的清俊飘逸之态。
  “骆统领自己争不过,就指望别人,未免有些妒意外显,殿下知道了,定然不喜。”
  第74章 公主请登基(十七)
  “也不知道你那女儿是怎么想的,竟然从乡野间把一位老女官挖出来当了东宫詹事,怎么,满朝文武,要么出身世家,要么科举取才,竟然就没有一个能合她心意的?竟然都比不上一个老妪?”
  大正殿里药香气熏的人头脑发昏,皇帝歪坐在榻上,面对着皇后亲手端过来的酥酪,心中一阵厌烦。
  “朕最近总觉得身体虚乏,让太医院开了药也不见得好,东西也懒得吃了。”
  他看向皇后:
  “若是悠儿别再做些让朝臣诟病之事,朕也乐得放手好好休养休养,可你看她……还让那闻老妪将女官带到了朝堂上。”
  见陛下不肯进酥酪,皇后江九月将碗碟放在一旁,又让人取了蜜瓜来。
  皇帝却还是没胃口。
  “陛下,悠儿是年纪还小,自然得有老成之人带着,要说朝上群贤,那自然都是好的,可正因为好,用来带悠儿反而可惜了他们的才学。闻大家虽是女子,宫规礼数待人接物是从不出错的,你也知道,悠儿自小不耐烦学经学,见了那些老学究就头疼,闻大家教孩子倒是拿手。”
  “孩子,孩子!她已经十九了!朕把大启的江山都放在了她的肩上!皇后你还觉得她是孩子!”
  “她怎么不是孩子?她那些哥哥们学经史子集的时候她这骑马!都到了论婚嫁的年纪她每天惦记的就是什么好吃什么好穿!什么宝马,什么玉石棋盘,什么宝石弹珠哪样不是陛下您赏的?现在又嫌她孩子气,本来谁又想到她能成了这个太子呢?如今这般她的婚事如何办我都没了主意!”
  说着说着,皇后坐在榻边,眼眶已然红了。
  她好强半生,什么时候露出这样子,皇帝叹息了一声,还想说几句话,却说不出口了。
  若是从前,他还会安慰皇后几句,毕竟是发妻,可如今他只是重新躺回了榻上。
  “罢了,皇后你先走吧,告诉悠儿,朕能给她的,也能给旁人,别以为被人拱到了那个位置上就什么都能做了!”
  结缡三十载,皇后第一次红着眼睛离开了陛下之处,宫中不知道又要生出多少的风言风语。
  总管太监吴福来如以往一般将皇后恭送了出去,又吩咐抬轿子的小太监们小心伺候着。
  等他回到大正殿,陛下已经坐了起来。
  “陛下,娘娘走了。”
  “嗯。”万俟礼站在窗边,听见了外面有雀鸟啼鸣。
  “又快到夏天了吧?”
  “是。”吴福来知道陛下的心情不好,小心地说,“陛下要不换几个人在御前伺候?”
  他对着一旁的干儿子使了个眼色,几个十来岁的小丫头身上穿着罗裙从后面走了出来。
  看见她们,皇帝也没了兴致。
  “晚上让方才人过来,避着些皇后的耳目。”
  短短几个字,让吴福来的心里一抖,自从大皇子一死,四妃也算是废完了,整个后宫都被皇后把持着手里,想要避过她
  的耳目谈何容易。
  皇帝才不会在乎他在想什么,走到床边,他打开了一个暗格,里面有个匣子。
  打开匣子,他看了一眼里面红色的药丸,又烦闷地将匣子关上了。
  “张长寿,这个秘药,那个道士说了只能吃十颗?怎么朕用了几次都还没消息?”
  吴福来低着头,看见一个穿着灰袍子的人小心站在了自己身侧。
  “陛下,说不定几位娘娘的日子还浅……”
  听见张长寿用讨好的语气奉承陛下,吴福来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地发冷。
  撺掇着陛下用这等秘药,一旦有点风声传出去,他们大正殿内外伺候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皇帝到底又拿出了一颗药丸放在鼻子下闻了闻,表情一阵嫌恶,可到底没放下。
  “对了,吴福来,今年夏天宫里就不进茉莉了。”
  “是。”
  “繁京茉莉”,“还圣元君转世”想起这些个自己为万俟悠亲手打造出的名号,万俟礼冷冷一笑。
  他是天子,他能给出去的,自然也能收回来。
  东宫里,重紫和重蓝等人已经带着宫女们忙成了一团,她们忙而不乱,只是衬得坐在窗前的万俟悠有些悠闲。
  “我母后传来了消息,闻詹事你替我正名为太子,到底是让我父皇难受了。”
  难受到已经不愿意跟皇后虚以委蛇,难受到称呼辅佐过他母后的闻初梨为“老妪”,难受到连宫里的茉莉花都见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