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号看向窦氏,认真询问,“杀了她,咱们是不是就能吃饭了。”
  她想摁个快进键,把这一趴跳过去,直接开席。
  窦氏一愣,顺着九号的目光看向蔡甜。
  九号身上流露出的气息过于危险,她像只蓄势待发的灰色蝴蝶,眨眼间就能飞至眼前。
  九号不懂人情世故,但她又不是傻。
  今日饭桌上最不对劲的就是窦氏跟蔡甜。
  窦氏是梁夏的父亲,她不能动手,但她可以选择杀掉另一个影响到她吃饭的人。
  九号没有所谓的“人性”,更不懂感情,她只知道跟吃饭比起来,别的都不重要,谁阻拦她吃饭,她就杀了谁。
  至于忍到现在,主要是梁夏就坐在旁边。
  九号饿了,九号看向蔡甜,微微一笑:
  ——好样的,就是你耽误我吃饭!
  她身上的杀意太明显,甚至化为实质直逼蔡甜眉心。
  蔡甜脊背瞬间绷紧,人直如松紧绷如满弦,清冷的眸子直接跟九号对视。
  窦氏有点懵,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怎么一言不合就要动手?
  他问蔡甜,“有私仇?”
  蔡甜沉默地看着他,缓声应,“……算吧。”
  眼见着九号就要站起来,梁夏主动拿筷子,给九号的空碗里夹了只虾,温和的声音平静地响起,“吃饭。”
  好嘞。
  九号瞬间坐下,拿着筷子低头吃饭。
  可算是吃上饭了。
  蔡甜,“?”
  蔡甜警惕地看着九号,九号半个眼神都没给她,在坐下来的那一瞬便收敛了身上所有的气息,安安静静地吃着虾,灰色的眼眸透着光,像是肯定这虾味道不错。
  穿来前,河水被污染,虾都是变异的。
  人靠近河边,真保不准是人吃虾,还是虾吃人。
  九号穿来后菜谱也比较单一,起初是馒头,后来多了点菜,等尝到了大猪肘子就以为是人间绝味,直到今日吃了虾。
  小小的,粉粉的,一口咬下去全是鲜香,跟她以前见到的那些突然从河里暴起张着嘴要吃人的虾完全不同。
  她吃的认真,好像刚才要动手的人不是她一样。
  蔡甜,“……”
  窦氏端着酒碗,眼神在蔡甜跟九号之间来回,“又不打了?”
  李钱恍然。
  ‘哦~’
  ‘我就说这小祖宗看热闹的爱好是跟谁学的。’
  ‘原来是跟她亲爹啊。’
  梁夏给窦氏夹虾,“爹,吃点菜再喝,要不然容易说胡话。”
  “这酒不碍事,”窦氏说,“我能喝一坛。”
  很好,半碗就已经醉了。
  梁夏双手端起碗,朝蔡甜敬了一下,“夫子恕罪,九号性子古怪,冒犯您了,我替她给您赔罪。”
  九号嚼虾的动作一顿。
  李钱说,“你是皇上的人,她要对你的言行负责。”
  这话落进九号耳朵里,就变成:
  梁夏是她的看管人,类似于家长的身份。
  九号低头吃虾,感觉身上好像多了层约束,跟芯片和毒药不太一样。
  那些带给她的感觉太过于冰冷锐利,如枷锁一般束缚在她身上,随时会取了她的命。
  梁夏给她的感觉,像是多了层衣服般,会影响她大开大合的动作,但又及其暖和贴身,没有半分威胁。
  九号拧紧眉,这感觉太陌生,让她不知道怎么应对。
  她习惯了面对人性的恶,对于别人给的善意,她有些不知所措。
  九号沉默了好一会儿,默默学着梁夏的样子,用筷子干净的另一端,垂着眼夹了只虾,放进蔡甜碗里,多余的话一句没有。
  算是赔罪了。
  能让她赔罪的,蔡甜是第一人。
  梁夏嘴角抿出笑意。
  蔡甜也是一愣,微微摇头,“能者,总有些不同常人之处。”
  九号性子桀骜,耐心有限,但不是纯恶之辈。
  蔡甜端起酒,隔着桌子,跟梁夏虚空碰了碰。
  两人是师徒,似母女,像姐妹。
  这酒属实不错,没有酒味,宛如饮品,透着股花瓣的清香,像是在喝浸过花的清晨露水。
  但酒劲极大,基本半盏就醉,何况是没喝过酒的窦氏。
  窦氏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季晓兮吓得一哆嗦,菜掉进碗里,“叔?”
  “没事,我没事,你吃你的。”窦氏摇摇晃晃。
  他没丝毫醉酒的感觉,但眼神莫名朦胧模糊起来。
  他努力眨巴眼睛去看蔡甜。
  “我想问你一句话。”
  “……好。”
  窦氏是被家人卖进宫里的,从小就在尚衣局跟着师傅学做衣服,从来没做过不该有的梦。
  他人生前十几年,脚踏实地,可谓是一步一个脚印,本本分分老老实实,就想着存些银钱,等到了出宫的年龄,他就拿着钱开个自己的小衣服铺子,然后找个品行端正的妻主成家生女。
  朴实的愿望,却毁在了先皇的一场醉酒。
  窦氏当时死了的心都有了,既恨又怕。
  恨先皇,怕先君后。
  谁人不知道那是个善妒的疯子,要是被他知道了这事,自己能不能活都不一定。
  窦氏花了几乎全部的储蓄,终于买通起居郎疏通关系出了宫。
  身上已经没有更多的银钱了,是师傅的夫郎接济他,帮他在望水巷租了个小院子,让他给裁缝铺子做做衣服什么的。
  从知道自己有孕起,窦氏觉得天都是灰色的,阴沉沉,像大雪来临前的征兆。
  随着肚子越来越大,窦氏感觉头顶的云层越来越厚,已经逼近他发梢,随时都会掉下来吞噬他。
  一个十六七岁,没有妻主没成家的男子,突然有了身孕……
  窦氏都不敢想象自己将来要怎么活,前路无论如何去看,都像是置身于迷雾之中,找不到方向看不见光亮寻不到未来。
  他想,他也许会死在临盆那日。
  他每日重复地活着,静静地等待头顶的大雪将近,静静地等着自己被暴雪所淹没。
  直到忽然有一天,一个老爷子从他面前经过。
  对方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他的长相,像是在确定是不是他,然后“哎呦”一声,缓慢地,扶着地,伸直腿,倒在他面前。
  窦氏,“……”
  窦氏径直走了过去,是老爷子伸手拉着他的衣摆,说,“你倒是扶我一把啊,没坏处的。”
  窦氏的人生也只能这么坏了,再坏不过就是一尸两命。
  他认栽,把老爷子扶起来。
  这一扶,像是打开了一个契机。
  寻常的日子变得幸运起来,宛如有一只无形的手,将他头顶层层叠叠的铅云掰开一丝缝隙,将光照了进来,给了他喘息的机会跟活的希望。
  这缕光,就是蔡甜。
  隔壁突然多了个模样冷艳又好看的女子,言谈举止皆透着股贵气,窦氏一时自卑到不敢出门遇见她,怕她笑话自己,怕她看不起自己,但又忍不住去偷偷注意她。
  窦氏始终记得,是蔡甜主动上前敲门,问他借了把尺子,说她想当个夫子,但没有教书的经验,书院里不要她。
  窦氏立马道:“没事没事,等我这个孩子生出来,给你教,随便教,等你有经验了,就能进大书院当夫子了。”
  蔡甜似乎笑了一下,微微颔首,“多谢。”
  从他临盆到生产,到梁夏一步步长大,站在他们父女身边半步不离的人,始终是蔡甜。
  无论什么样的事情,都是蔡甜站在前面,将他们父女护在身后。
  她从一身贵气的紫衣,慢慢换成普通的麻衣,从头簪羊脂玉,变成头插坏了的笔杆。
  她过的一日不如一日,梁夏却像是她田里精心养出来的嫩苗,一年赛过一年的茁壮翠绿。
  饶是生母,也只能这般好了。
  这份恩情,窦氏不知道怎么报答,直到他发现蔡甜不会做饭。
  蔡甜这人好像有千般本事万般能耐,唯一不会的,便是下厨房。
  窦氏见她日日馒头泡盐水,咬咬牙,主动请她来家里吃饭。
  两人的关系,好像是初遇时便拉近,又好像在长年累月的相处中,在一桌三碗六双筷子的日常碰撞里,慢慢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