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又走了一段,忽然听到夹道边的花丛中传来微微窸窣声,仿佛有一只兽咻咻的喘着气。紫玉吓了一跳,忙拦在连乔身前,“谁在那儿?”
那声音变成了沉默。
紫玉拣了一根树棍,大着胆子拨开草丛,这一下却叫她愣住了。只见遍地落叶中赫然躺着一对赤身裸体的野鸳鸯,两人的衣衫胡乱散着,好似刚经过一场厮打般。
紫玉羞得没眼看,连乔却好似没事人般,正眼也不瞧一下,只扶着紫玉的肩膀道:“咱们走吧。”
连乔也曾听说有些宫中女子春情炽热,会寻隙与侍卫野合,却不想亲眼撞见这种尴尬场面。但一来连乔没有协理六宫的职权,懒得做封建礼教的卫道士,二来,撞破这种事对她没啥好处,干脆还是装瞧不见为好。
两人正惶惶难安,没想到这位娘娘愿意高抬贵手,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为好。那女子嘤咛一声,仓皇拾起地上的衣物离去,剩下的一个咬一咬牙,却披衣跪到连乔身前,“谢贵人大恩大德。”
那人一抬头,紫玉不禁失声惊叫,“你是苏玉生?”
可不就是方才那唱戏的小旦嘛,没想到眨眼的功夫,居然有空来勾搭宫婢。
连乔暗暗骂了一句世风日下,虽然不喜,却懒得牵涉其中,拉了紫玉的手命她快走。
谁想苏玉生却不依不饶,唱戏的讲究身法,此人的身形也极利落,不知怎的一闪一飘,便绕到了连乔跟前。
真是不识好人心,她都有心放这对狗男女一马,怎么姓苏的却跟牛皮糖一般甩不脱?
连乔不禁有些恼了,拧眉道:“你待怎的?”
“草民已被娘娘认出,身家性命皆系于娘娘一念之慈,还望娘娘千万保密此事。”苏玉生两手抱拳,拱身说道。是戏台上常见的那种做小伏低的口吻。
连乔可不信他真这么好说话,但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便故作淡然的摆手说道:“你放心,本宫生平最不喜惹是生非,无论你有无过错,明日你们全福班离了宫,便与本宫再无瓜葛,本宫又何必自寻麻烦?”
“谢娘娘抬爱,可惜草民胆怯,仅凭娘娘只言片语难以安心,还望娘娘赏个凭据才是。”苏玉生说道,洁白的面皮上一双妙目熠熠生光,但那光亮是诡秘的,带着狡猾的意味。
简直混账!
连乔有心做个宽宏大量的好人,没想到却碰上一个泼皮,饶她一向镇定,也不禁恨得牙关咯咯作响。
紫玉更咽不下这口气,爽性骂道:“大胆,你是什么身份,胆敢胁迫娘娘?”
那苏玉生虚心说道:“草民自知身份低贱,可娘娘却是金尊玉贵的妙人儿,怎能与草民等同而论?姑娘若一时气愤嚷嚷起来,只怕你们娘娘的清白也保不住了。”
这话倒不假,宫里最怕的就是流言蜚语,即便连乔行的端做得正,可若被这个苏玉生阴魂不散的缠上,再好的名声也得毁了。
连乔不得不忍下心中不快,向紫玉道:“把本宫那枚古玉扳指拿给他。”
古玉虽为值钱之物,但在宫中,这样形制的扳指不在少数,不至于丢了一枚扳指就怀疑她的清白。情势紧迫,连乔只能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做法。
可惜苏玉生似乎并不爱财,他上前一步,腆着脸笑道:“娘娘,草民无需财帛,只要娘娘一件贴身之物作为证见,扇坠香囊皆可,草民也能求个安心。”
该死的东西,连乔本想蒙混过关,偏偏此人狡猾不易糊弄。她腰间倒是别着一个香囊,但此物乃女子私有,若交给苏玉生,他倒是安心了,可连乔怎能放心?万一其人心术不正,往后借着这一样物事处处要挟,或是干脆嚷嚷出去,那连乔岂非处处受制于人?
苏玉生催逼甚紧,“娘娘还是早做决断为好,草民还得回班里待命,若是他们出来找寻瞧见,那娘娘有十张嘴也说不清了。”
紫玉在一旁怒然看着,却又无法,和无赖讲不了道理,若要将其制服,她一个弱女子却又没这般力气。
连乔不得已,一只手缓缓摸向腰际,正寻思该如何脱身,就听见不远处有人喊道:“姐姐!”
却是映蓉见她久久不归,干脆出来寻觅,她身旁还跟着一个自告奋勇的明郡王。
两人近前来,明郡王便笑道:“婕妤更衣也更得太久了,小王恐怕太后担忧,故而和吴选侍一并出来找寻。”
说罢,他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在两人身上转来转去。
映蓉亦警惕的盯着苏玉生。
苏玉生早吓得呆了。
也幸而是这两位,若是旁人与她不对付的,只怕就会借机生出事端来。连乔因笑道:“这位苏先生好生糊涂,好好的在院子里也会逛迷了路,本宫的嘴又笨,一时也说不清,还是王爷领他回去吧。”
明郡王虽是个浪子,却生来的好脾气,当下无不从命。苏玉生更不敢多发一语,乖乖跟在楚清身后回畅春园去。
连乔也是要回去的,但是她有意的退开一射之地,好与那两人保持距离。方才的惊险历历在目,连乔的额间冒出密密的细汗。
映蓉挨得她近,自然一眼就瞧见了,悄声问道:“姐姐,方才怎么回事?”
连乔摇头,“我改日再与你说。”
不是没事,而是这件事一时还说不出口。映蓉心知肚明,不再多问,只紧紧抓着连乔的胳臂,两人一齐回园子里去。
畅春园和出来前一般无二,众人都在聚精会神的看戏,没人留意连乔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反而连乔慎重的观察起她们。
她总疑心有人暗地里设局。苏玉生不过一个下三滥的戏子,哪来的胆子威胁宫中主子,要不是嫌命长,就一定是受了旁人的指使。这个人会是谁呢?
她虽然侥幸躲过一劫,没被那无赖缠上,可是背后的指使者不揪出来,这危险就总是存在着。
连乔的目光不时瞟向顾笙箫所在的方位,事实上她最疑心的也是顾笙箫——这全福班正是她找来的。可是顾笙箫正神色自若的与孙太后一行人说笑,言谈间并无半分异样,甚至没有多看连乔一眼。若说此事乃她所为,那这女子的心理素质也太好了些。
连乔琢磨不出头绪,一整天都是心事重重的,就连午后皇帝过来她也懒于应对,由着一群莺莺燕燕簇拥过去。
大概受了气氛的感染,楚源的兴致比平日里高些,笑容也多了不少。亲自向太后敬了一杯酒,又饮完顾笙箫递来的一杯,楚源这才忙里偷闲望向连乔的所在,可惜连乔正低头想着自己的心事,没顾得上回应他。
楚源眸中闪过一丝迷惑,因人多也不及细问,只好捺下不表。
折腾了一天,连乔回宫便觉浑身骨头散了架似的,恨不得立刻扑到床上。
可是她还得先卸下沉甸甸的簪珥才行。
紫玉替她将秀发梳散,一边说道:“娘娘今日早些歇息吧,陛下大概不会过来了。”
连乔点点头,她也猜想皇帝会宿在昭阳殿,毕竟今日孙太后是因顾笙箫请来的戏班子才得以尽兴,就算为了这一份孝心,皇帝也该犒劳犒劳顾笙箫才是——用自己的□□或灵魂。
连乔对此并不介怀,她总不能一年四季将皇帝留在怡元殿,不说别的,光来月事这一项就是免不了的。连乔想一想就觉得豁然了,随口问道:“那全福班太后是怎么安置的?”
紫玉嘟着嘴道:“太后娘娘说天色已晚,让他们留在南苑暂歇,明日再着人送出宫去。”
外男留宿虽不合规制,但南苑本就是蓄养乐师的所在,而况偏僻,与嫔妃们的宫殿隔得也相当远,勉强可以不避嫌疑。
连乔听了没什么话,紫玉却恨恨道:“主子,不如咱们趁夜派几个侍卫将那苏玉生处置掉算了,省得此人再兴风作浪。”
连乔笑道:“他哪还有兴风作浪的机会,明日就离宫了,你这一出手,反而把矛头引到怡元殿来。”
对付小人可以,可是绝不能脏了自己的手。像苏玉生这种虫豸,即便踩他一脚,也会溅上一身脓汁,两相权衡,连乔决定留下他一条性命——何况派杀手这种事也太夸张了,连乔参演的是宫廷剧,又不是武侠小说,事事都得按照规矩来。
两人正随意闲话着,忽见绿珠慌慌张张的进门来,扑在地上道:“娘娘,不好了!南苑那头出事了。”
“何事?”紫玉赶紧问道,差点咬着了自己的舌头。莫非那个苏玉生死性不改,妄图捏造些谣言来?
连乔的嘴角紧紧抿成一线,要是苏玉生果真如此大胆,那她无论如何也要夺去此人的狗命。
好在绿珠的话令她放了大半心,“和咱们倒是没什么关系,听说牵涉其中的是顾美人和一位姓苏的伶官。”
连乔握着梳子的手渐渐松开,更大的疑惑却浮上心头:顾笙箫几时与苏玉生扯上纠葛了?这回可真是好戏不断。
第59章 韵事
紫玉惊魂甫定,八卦之魂却被勾起,忍不住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知道什么就说出来,别藏着掖着呀!”
绿珠就等着这一句,装模做样的看了看窗外,才凑近说道:“究竟我也不清楚,只听说那唱小旦的苏玉生和顾美人有些不清不楚。紫玉姐姐你也知道,出入南苑的男子都是需脱下衣物检查的,那些戏子虽说可男可女,可到底多了一骨朵玩意儿,必得细细考察,也是巧了,那苏玉生才将外袍解下,袖子里就啪的掉出一方绣帕,上头描花绣朵的,显见得是女子之物,这不,秦嬷嬷当时就把人给扣下了。”
绿珠咦道:“一方绣帕而已,怎见得是顾美人之物?”
“姐姐怎连这个也不懂,秦嬷嬷是服侍太后娘娘的老人,她的眼睛生得有多尖,这宫里哪一个人的针脚逃得过她的法眼?”绿珠得意说道,“何况顾美人的绣工一等一的好,旁人轻易学不来,她又秉好风雅,凡贴身之物皆自己动手,上头那竿翠竹栩栩如生,傻子也认得出是她的。”
“那顾美人现下如何了?”紫玉说道,语气里有难以克制的好奇。
“这样大的事,秦嬷嬷哪敢擅专,立刻回禀了皇贵妃,眼下皇贵妃和淑妃娘娘都在长乐宫,将昭阳殿的宫人一个个召来细细审呢!”
两人的语气都带着几许兴奋,虽不是故意幸灾乐祸,但这些日子顾笙箫宠爱弥加,对怡元殿难免冷落些许,紫玉绿珠都有些为主子抱不平。
连乔静静听着,脸上却依旧不为所动,反说道:“不关咱们的事就算了,紫玉,你来扶本宫上床就寝;绿珠,你在殿外守着,有什么消息再来通报。”
这样的安排正合绿珠心意,她本就是爱闹腾的性子,要她拘在一方小屋里反而闲不住——何况听娘娘方才的意思,似乎也是有意要她多打听呢!
于是绿珠喜孜孜的出去。
紫玉还以为连乔有何体己话同自己说,谁知就见连乔自顾自的浣了手,唤她过去铺床叠被。
紫玉走过去,忍不住说道:“主子您还睡得着啊?”
“为何睡不着?”连乔望了她一眼,似乎不知所谓。
紫玉不得不佩服这位主子的定力,照她看来,连乔要么因顾笙箫失势而开怀,要么为她落难而悲凉,两者该择其一才是。
谁成想却是这样不冷不热的,好像顾笙箫只是个陌路人。
其实连乔心中并非全无波澜,但她一向信奉“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的原则,管的太宽,对她自己毫无益处。何况穆朝兰和孙柔青关起门来审讯,就是为了避免众说纷纭,连乔只需静观其变即可。
烛火已灭,四下里漆黑一片,只有风里隐约传来一两声女子嘤嘤呖呖的啼哭,如同新鬼的嚎泣。
在这样不安定的气氛中,连乔竟也渐渐阖上眼皮。
她被半夜里的推门声惊醒,就看到楚源载着满身疲惫而来,虽则外头并无雨雪,皇帝看起来却好似饱经风霜摧残似的,眉间染上浓浓的不痛快。
楚源看见她分明的瞳孔,似乎还有些歉意,“朕本想回勤政殿的,无奈路远,便过来歇歇脚,不想打扰了你。”
好端端的清梦被扰,连乔当然是不高兴的,可她晓得皇帝此刻更不高兴,越发要显得温存体贴,“陛下说的什么话?臣妾与您是一家子,臣妾的宫殿自然也就是您的家,您随时过来都无妨。”
楚源解下外裳,隔着中衣抱住她热腾腾的身子,“阿乔,朕在这宫中的知心人,大约只有你一个。”
皇帝的感叹由何而来,连乔心知肚明,却不得不假做诧异的问上一句,“陛下遇上什么烦难事么?”
楚源不语,这种事就算皇帝也说不出口。或者因为他是皇帝,才更说不出口。
无论顾氏私通一事是否属实,看来这回对皇帝的打击都颇大。连乔瘦弱的肩膀抵着皇帝的下颌,骨骼感受到沉重的分量,她有些吃力的问道:“陛下可是为顾美人之事烦忧?”
楚源抬头,迟疑问道:“你都知道了?”
连乔朝他露出一个彼此皆懂的尴尬笑容,轻声道:“陛下您也清楚,有些事是瞒不住的。”
“是啊,即便朕是天子,也免不了被人耻笑羞辱。”楚源默然片刻,苦笑着说道。
“臣妾明白陛下的感触,可不得不斗胆问一句,陛下您会否冤枉了顾美人?依臣妾看,顾美人即便清高自诩,对您却是情真。”连乔小心翼翼说道。她倒不是喜欢帮人分辩,可是在皇帝面前,总不能落一个“落井下石”的名头。
善良的女子总是讨人喜欢的。
但是这回连乔的善良也无法将皇帝感化,楚源眉间闪过一丝厌恶,嗤声道:“她若有你这般心意倒好了,可惜有些人自甘下贱,折辱了自身不说,连朕的名声也被玷污。”
一顶绿帽子空降头顶,任凭哪个男人都会怒火中烧,失去理智。
连乔情知皇帝此时无法冷静下来思考,她唯有循循善诱,“陛下您细想想,顾美人不是不谨慎的人,为何会将贴身之物随意予人?又无巧不巧的在太后生辰之日被人搜获?并非臣妾多心,可其中种种巧合,陛下尚需明察才是。”
楚源责怪的看了她一眼,“朕知道你好心,可是阿乔你太过纯善,才会被旁人的假象蒙蔽。你也不必为那贱妇多分辩了,昭阳殿的宫人已经招认,顾氏与苏玉生从小结识,两人相处之深,非一朝一夕之功。日前更有人撞见那贱妇同苏玉生幽期私会,如此种种,你还能说朕冤枉了好人?”
连乔不说话了,她与顾笙箫本就关系泛泛,就算从嫔妃的身份而言,也是敌非友,犯不着为敌人多说好处。但是听皇帝一口一个贱妇,连乔还是觉得颇为刺耳——可见男人的自尊心多么强烈,践踏什么也不能践踏男人的狗屁自尊。
楚源微微闭眼,说道:“就算朕这回真冤枉了她,也是顾氏有错在先。枉她饱读圣贤书,却如此不知检点,让贴身之物叫人搜去,叫朕如何能不气恼?朕先前那般宠她,当真是瞎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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