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乔轻轻转过头去,抱着膝道:“可臣妾还能怎么做呢?”
这句话充满了无限委屈的意味。
皇帝于是更加默然。
连乔在心底默默计算着,觉得气氛已酝酿得差不多了,遂抓着棉被的一角,语气幽幽如一只刚受到惊吓的兔子,虽则这惊吓纯粹是她自己找的,“陛下错冤了黄良人,如今是否要为她讨回公道?”
楚源默不作声的瞅着她,半晌方说道:“算了吧,黄氏自己亦并非全然无错,让她待在抱破亭好好思过就是了。”
这回答亦是情理之中,皇帝怎么可能承认自己的错误呢?即便有,那也是受了旁人的蒙蔽。
更何况,黄淑慧终究为自己的贪心付出代价,这一点连乔倒是毫不惋惜。
“那么慧慧陛下又打算如何处置呢?”连乔复问道。她最关心的还是女儿,要是费了这么大的周折依旧不能将楚珮抢回来,那她真是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楚源的回答毫不犹豫,“慧慧毕竟是你的女儿,将她抱去旁人身边朕也不放心,还是迁回怡元殿由你教养吧。”
也许是被连乔损兵折将的法子给吓住了,怕再来一遭,她就敢直接寻死。
其实夫妻相处之道无非妥协与容让,端看占据上风的是谁。连乔估摸着,在这场爱与正义的角力中,终究是她取得了略微优势,当然下次就不一定这么幸运了——同样的法子第二次不见得好用,她也不可能一次又一次试探皇帝的耐心。适当的作尚可说是情趣,作的太过那便是找死了。
事实上连乔对于这次事件的后果亦不十分肯定,她这样破釜沉舟的闹一场,也许会使楚源怜惜她一片慈母之心,也有可能让楚源觉得她不识大体。
究竟如何,尚需时间验证。
黄淑慧很快搬出了昭阳殿,去往人寂草枯的抱破亭,从此便要与凄风冷雨为伴了。众人看着这位从前的九嫔之首落到如今的凄凉下场,都觉得心有戚戚焉。孙淑妃就更不消说了,孙黄两家沾亲带故,她尚且急着撇清自己,更不敢来招惹连乔——生怕她对着自己也来一出栽赃嫁祸,那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连乔这等不要脸皮的人物可以胡搅蛮缠,孙淑妃可还是有头有脸的人呢,怎肯瓦砾明珠一例抛。
连乔瞧着自己每每走近时,孙淑妃便一副如临大敌的姿态,心里倒觉得十分好笑。其实她哪里会见着个人便上去碰瓷呢?所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何况碰瓷这种事也不是好做的,连乔现在还觉得额头隐隐作痛呢!
小公主已经搬回怡元殿了,短短半个多月的功夫,她接连换了几个住处,小孩子倒不觉得折腾,依旧在襁褓中睡得格外香呢。大概这就是婴孩的幸福所在,无知无识,所以不存在烦恼。
连乔凝视着女儿娇美的睡颜,心里只觉得安恬而满足。尽管由黄淑慧教养公主也甚好,可是,只有看着女儿在身边,连乔才感到真真切切的踏实。她在这宫里本就一无所有,感情世界更是相当贫瘠,唯有楚珮可算作一份依托。
映蓉瞅了瞅她额上渐渐平复的伤处,微笑道:“杨大人配制的伤膏真是不错,一点儿痕迹也瞧不出来了。姐姐这样的好容貌,若落下伤损多么可惜,可见老天爷也眷顾姐姐。”
连乔瞥了她一眼,“你的奉承功夫也越来越到家了,哪来的什么老天眷顾,瞧瞧,这里还有一块呢。”
她拨开发鬓向映蓉展示颊侧一道暗紫乌青的淤痕。
映蓉咋舌,旋即便说道:“好在伤在鬓角,用头发遮一遮就没事了,不碍事的。”
“自然是要遮的。”连乔懒懒说道,将散开的一缕发丝合拢,用玉簪固定住。
美玉微瑕终究是令人抱憾的事,连乔尚需借着这副面孔吸引皇帝,当然不能容忍一点不完美之处,总得想办法修饰修饰。想到这里,她又觉得真是不幸中之大幸,那样愣头愣脑的一撞,居然只留下这点伤损,已经很不容易了。
楚珮从睡梦中惊醒,手舞足蹈的闹着要吃奶,连乔忙让紫玉唤乳娘过来。
映蓉看着那一排崭新的面孔,凝睇问道:“姐姐还是将原先的一拨人换了?”
连乔无波无澜的说道:“只求眼不见心不烦罢了。”
乳娘们生存不易,自然谈不上忠不忠心,但是连乔想到这些人先前也是一样效忠黄淑慧,心里自然有些闲气。
她想起什么,又紧盯着映蓉问道:“那日你做了什么,苏氏为何会那样说?”
尽管苏乳娘的证词对连乔有益,可一个心地正直的人是不会颠倒黑白乱说一起的,连乔想起来便有如芒刺在背,她自己装惯了假,所以越发看重别人的诚实——就连那苏氏她也远远打发了出去。
黄淑慧是不会收买一个不利于己的证人的,皇贵妃淑妃更不可能帮她,思来想去,还是映蓉从中做了某些手脚。
绿珠才端上热茶来,映蓉徐徐抿了一口,莞尔道:“苏氏孤身入宫,可宫外还有父母至亲呢,想收买一个人还不容易。”
果然如此,连乔轻轻叹息了一声。她甚至可以想到,即便苏氏不被金银所驱使,映蓉也会以家人做威胁,迫使其作伪证。
映蓉见她不语,有些难安的说道:“姐姐莫非在怪我么?”
“怎会?”连乔悠悠的道,“换了是我,大约也会这么做的,何况你还是在帮我。”
宫中生活久了,越来越觉得世间事并非非黑即白。栽赃、陷害、嫁祸,这些现实生活中悚然听闻的事,在宫中却习以为常,甚至做起来亦轻而易举。连乔觉得再这么下去,她迟早会应了那句老话:良心被狗吃了。
更何况她本就没有心。
中秋一过,宫中又渐渐热闹起来。一来是因为连婕妤受伤之事渐渐落幕,获罪的黄良人也离了众人视线,众人便权当没有这个人,依旧赏花的赏花,游园的游园,前些时谨慎凝涩的气氛一扫而空;第二件则是她们最为关心的,因为有新的竞争对手要入宫了。
连乔这几日无论去往哪里,耳边听到的都是关于选秀的小道消息,尤其是有尹婕妤这个快嘴快舌的热心女子在侧。请安时喋喋不休,就连路上偶遇都能说得十分来劲,多亏她几次三番轰炸,连乔对选秀这件事想不注意都难。
其实她对选秀倒没有尹婕妤这般震惊和重视,皇帝子嗣艰难,广纳妃嫔是势在必行的事——哪个皇帝会怀疑自己的种子不好呢?自然是以为播种的地不佳,所以才要多多开垦。再说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男人又多是越老越好色的,楚源若流连在御花园这一亩三分地才稀奇。
只是对宫中的姊妹而言,选秀就不是值得痛快的事了。如今才只有这么几个人,就一个个你容不得我我容不得你,若再来几个姿容俊俏的,可不得闹翻天了。寂寞女子众多,皇帝却只得一个,总有被冷落的时候。
紫玉腿伤痊愈之后,一边帮她打理怡元殿的庶务,一边也在留意外边的动向,闲时亦劝道:“听闻杨贤妃等人已在招揽出色苗子,好笼络帝心,娘娘您怎么好似无动于衷似的?”
连乔只顾逗弄口不能言的楚珮,揩去指尖的口水说道:“她们要忙就自忙去,本宫操这个心做什么?”
皇帝的女人再多,也碍不着连乔什么。她如今有女万事足,就算失去皇帝的宠爱,生活质量也不会一落千丈——谁叫皇帝只有这么一个女儿?
任凭风雨飘摇,我自巍然不动,连乔乐得坐山观虎斗,且看她们能闹出什么花样来。至于心情不爽,那是不可能的事。从私心上而言,连乔甚至巴不得皇帝多多亲近女色,最好早日变成一滩药渣,这样连乔也能解脱了。可惜皇帝于养生之道颇有研究,太知道保重,不存在纵欲过度的可能,连乔只能惋惜。
选秀的事不在她心上,连乔随口问起楚晖来,“听闻庄亲王世子已经出宫去了,是他母亲亲自来接的他?”
紫玉道:“可不是,您没瞧见庄王妃有多高兴,想来这孩子都是母亲的心头肉,即便身处锦绣繁华,庄王妃亦牵挂难下吧!”
连乔颔首不语。看来这庄王妃真是个有本事的女人,居然能够说动她丈夫,劝说其与傅祐辉断清联系。楚源所求的只是这位长兄安分守己,既然庄亲王愿意老实听话,他也就不计前嫌,愿意将世子放归家中了。
这场不见血的战争看似无风无浪,唯有连乔和庄亲王妃清楚其间如何惊心动魄。无论如何,连乔对这位王妃颇有感同身受之意,惟愿她的儿女将来不要沦为他人算计的筹码,能够平平静静度过一生。
无论众女心中如何不愿,选秀到底还是如期来临了。孙太后一早就将她们请往福宁宫,教官训话一般的叮嘱道:“如今宫中又添新人,都是因皇帝子嗣为重,谁若是不分轻重,生出什么嫉妒之心、或是动了害人之念,就莫怪哀家容不下她。”
众人忙道惶恐。
连乔暗暗地好笑,这种例行似的训话向来是隆重而无任何意义的。若真能因孙太后三言两句就断绝了宫中阴私之事,那孙太后可不成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了?
事实上却毫无用处。孙太后何尝不是从刀锋剑雨里走出来的,如今却来教别人清清白白做人,可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第53章 佳人
许是连乔多心,忽觉孙太后似有如无的看向她这边,似乎提醒她陷害黄淑慧之事;连乔忙低下头去,倒不是示弱,只是不想孙太后借题发挥,令她成为众人注目的焦点。
至于她心底,并未因孙太后的箴言而有半分愧疚。
孙太后又道:“选秀那日,哀家与皇贵妃一道相看,淑妃也去。你俩可得好好拣选着,务必择德行出众之辈来辅佐皇帝,那妖调不成样子的,万不可侍奉君上。”
此言一出,众女都放了一百二十个心,只有长得不好看的才夸什么德行哩!太后都这么说了,可见那太好看的也中不了选,这不正是她们需要的吗?
只有连乔又觉得膝盖中了一箭,不是她自夸,这宫中还没见到一个容貌胜于她的,可见孙太后是真真厌恶她这种类型,宁可错杀也不愿放过。
穆孙二人连忙应下,孙淑妃的语气自是喜滋滋的,至于皇贵妃,她也许有些不甘心,可还能怎么办呢?谁叫孙柔青得太后垂青,每每与她平起平坐,连选秀之事也要横插一杠子,穆氏虽有些不快,也只好罢了。
离开福宁宫后,尹婕妤便抓着连乔道:“妹妹,后日就是选秀大典了,你可愿随我悄悄前往一观?”
她的声音神神秘秘里带着几许兴奋,似乎唯恐天下大乱,又巴不得天下大乱。
连乔做出一副畏畏缩缩的神气,“这……不大好吧?太后娘娘可没准咱们过去探视呢!”
尹婕妤跺脚,对她的胆小很是不屑,“瞧你,怕什么!咱们又不是到太后跟前晃眼子,只需悄悄瞧上一眼就是了,你不想知道哪几位入选?”
连乔诚实的摇头,“不想。”
这却是实话,谁中选都与她不相干,更犯不着嫉妒生恨——真当入宫是什么好差事呐!
尹婕妤还要再劝,杨盼儿笑盈盈的从旁边路过,“尹妹妹就别强人所难了,连婕妤怎及得上你胆气豪壮,去了万一吓着,反而给你添乱!”
她实在瞧不上连乔这副弱质纤纤的样子,哪有半点武将出身的风范,亏得外边都传说黄良人是因连乔陷害而获罪,如今杨盼儿上上下下的打量连乔几眼,怎么也不相信连乔有这般手段!
她哪知连乔正是故意这般表现的,黄淑慧倒台,连乔的名声也受了些影响,少不了被人猜疑(虽说就是事实),就算不能完全打消旁人的疑心,但能挽回一点是一点,连乔可不想与满宫里的人交恶。
至于杨盼儿,她之所以这样心浮气躁,却是另有打听的渠道,知道今次参选的贵女之中,有一实力强劲的敌手,怎叫她不心急如焚。至于帮连乔说话,不过是顺带而已。
连乔看着尹婕妤被杨盼儿拉拢去,两人密密的商量些什么,自己且寻了个由头退下。
选秀那日连乔果真没去偷瞄,不过耳里听得的传闻已经不在少数。映蓉穿了一身淡紫宫装,闲庭信步过来找她叙话,“姐姐听闻了么?今次入选的贵女中,皎皎者不在少数,其中更有一姿容非凡者,比之姐姐也不遑多让。”
映蓉对她一向是知无不言的,连乔心里虽有些微微的刺,好歹保持住脸上的笑意,“果真么?可我记得太后的意思,是要择德行出众者?”
映蓉给了她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眼神,旋即道:“太后是太后,真正做主的可是陛下呢。”
她说话向来一针见血,连乔听了唯有哑然。果然好色是男人的天性,这一点就连太后也奈何不得——话说德行非得朝夕相处才能得知,可外表却是一眼可见的,还是皇帝的法子更直观些。
映蓉卖个关子笑道:“姐姐可知那位艳惊四座的女子是何人?”
连乔勉强压制住心底那一点同类相斥的嫉妒,还是好奇问道:“是谁啊?”
“是顾大学士的爱女,小字笙箫即是。这位顾姑娘不仅色如春花,诗词歌赋更是无一不精,在京中颇有才女之名。听闻为人亦是清高的很,这回要不是太后娘娘硬要见一见顾家的掌珠,顾大学士还不见得肯献宝呢!”映蓉说道。
连乔听了倒不十分震动,世间清高之人不在少数,有些或许是真清高,有些却不过是自命清高而已,不知这位顾姑娘属于哪一种。当然不论如何,至少她的美貌和才学是实打实的,骗不了人。
映蓉道:“陛下与太后见了十分喜欢,已经立为美人,择日便要入宫了。”
“顾氏这般出色,为何只封了美人呢?”连乔咦道。她当年虽则也是以美人的位分进宫,但那是特殊情况,可顾笙箫的父亲不过是名文官,对皇权毫无威胁,论理皇帝与孙太后不该打压她才是。
“姐姐别瞧这美人位卑,可在今次入选的宫妃之中,已经算得顶高的了。”映蓉说道,“在顾氏之下,还有两位才人,余者全是良人、选侍之数,姐姐瞧瞧,这位顾美人还不得重视么?”
连乔忖度着,看来顾氏的美色让孙淑妃一干人也起了戒心,所以拼了命也要压制其位分。不然顾笙箫以高位进宫,又步步坐大,孙柔青等人岂能甘心哪。在这一点上,满宫人的意见或许都是一致的。
映蓉说了一会子话便自行离去,临走时又说起一件笑谈:“贤妃娘娘和尹婕妤两个悄悄躲在树丛里窥探,那位顾美人出场时,不知是哪个惊的‘啊’了一声,如今两人都被罚了月俸,还要闭门思过呢!”
连乔庆幸自己没听尹婕妤的提议,掺和这档热闹,不然受罚就该是她了——也许皇帝看在公主的份上不忍责罚,但这不是叫皇帝更加为难?连乔还犯不着做这种蠢事。
当然顾氏的美貌由此亦可见一斑,那杨盼儿已经是个风流袅娜的人物,见了她尚且失声,可知顾笙箫的容色凌驾于她之上多矣。
新宫殿陆陆续续布置起来,鲜花们也陆陆续续就要进宫了。依着皇帝的旨意,穆氏命人将才空出的昭阳殿收拾起来,准备迎这位顾美人进去居住,落在众人眼里不免又是一番景象:这顾氏果真得皇帝抬举,说不定皇帝有意命她做昭仪呢!
连乔不禁为这位绝代佳人担起心来,有时候锋芒太盛不是什么好事,顾氏还未进宫,众人已经如临大敌,等她真正住进昭阳殿,旁人还不知会使出何种手段。
宫嫔们入宫那日,连乔借口拾菊花酿酒,悄悄带着紫玉绿珠二人来到御花园中。她知道此地有一道偏门,但凡里外同行都必须经过此处——由此可见杨盼儿和尹婕妤多么蠢钝,早看晚看不都一样,何必上赶着往枪口上撞呢?
连乔自己都不肯承认,她有意与那引起轰动的顾笙箫别一别苗头,是以特意穿了一身簇新的衣裳。
尽管不是为了争宠,连乔潜意识里也想瞧一瞧那位顾美人是何绝色。
陆续有眼生的女子领着侍婢进门,紫玉绿珠二人互相猜测着,究竟谁才是那风华绝代的尤物。两人甚至连赌注都定好了。
接连看了几个,连乔都觉得不过尔尔,紫玉绿珠亦然。好不容易眼前闪过一个清秀些的,绿珠忙道:“她是不是顾美人?”
紫玉摇头,“这样的容貌可不足以令贤妃娘娘自惭形秽。”
她观其行止,胸有成竹的道:“这位大概是胡才人,她父亲是礼部侍郎,家世既好,准备的东西也相应周全些。”
连乔不露声色的瞟了一眼,觉得胡善融外表虽不出众,但举止言谈间颇有一种端庄气度,大概是太后取中的。
胡善融之后又是一女,此女身量娇小,面庞比之胡氏却出色多了。俏生生的一张白脸,双眼如杏般鲜活灵动,笑起来还有甜甜两个酒窝,仿佛望一眼便足以勾掉魂去。
绿珠又问道:“她是不是顾美人?”
<div style="text-align:center;">
<script>read_xia();</scrip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