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她对楚源说的话亦是半真半假的,公报私仇不错,但她也是真心希望楚晖能从书本中得到些教益,好歹言行举止配得上一个未来的君主——如若楚源真个无后而终,根据宗族的亲近法则,庄亲王世子或许是最有可能的继位人选,连乔趁这个时候收服他们一家子,到时候的日子也能舒服许多。
谁说她的想法不够深远呢?
连乔随手抓起一把金锞子,交到绿珠手中,“这些钱等会儿你拿去和紫玉分了吧。”
绿珠喜滋滋的捧着,“也有婢子的份么?”
“当然,”连乔微笑道,“紫玉这些时日卧床不起,你也辛苦了不少。”
下人们再忠心,也没有人任劳任怨做义工的,时不时给些酬劳犒赏,也能令她们更心悦诚服。其实掌管一所宫殿与掌管一个国家也没多大差别,无非要使得人心臣服罢了,连乔悠然想着,觉得自己很有做女王的潜质——当然她也只敢想想,自立为王的难度未免太大了,何况皇帝也并不是傻瓜,她犯不着吃了熊心豹子胆。
绿珠小心的将金子收起,道:“娘娘您现在是往暖阁看小公主,还是想去外头走走?”
连乔叹了一声,“扶我到暖阁去吧。”
野心也是要与能力匹配的,她连一个男人都收服不了呢,哪里就做起春秋大梦来了。她还是安安心心做好一个公主的母亲,在宫中怠惰的度过余生便好——只要有美衣华服,有好的吃食,闲时赏赏花,再拿皇帝作为夜间消乏解闷的工具,怠惰的时光也并非不可忍受的。
*
身穿黄绢的女子站在翠叶落尽的桑枝下,狐疑的看着匆匆自怡元殿走出的庄王妃,“暮雨,你说庄王妃怎的同连婕妤有往来?”
她身旁站着的婢子道:“许是来求情的,听说连婕妤一句话,陛下就将世子送到书院去了,庄王妃怎能不着急呢?”
黄昭仪虽满腹诗书,于人情上却不练达,竟颇以为然的颔首,“想来也只有如此罢。”
又黯然叹道:“若非连婕妤盛宠优渥,陛下也不会这样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连婕妤一好惹是生非罢了,娘娘何必羡慕她呢?”暮雨不屑的撇了撇嘴。楚晖的劣迹她们虽有所耳闻,只觉得是讹传,毕竟楚晖未曾闹到她们宫里,在她看来便是夸大其词。可是连婕妤的侍婢不慎被庄亲王世子打伤却是她们听说过的,连婕妤为了一个侍婢大张旗鼓,闹得沸反盈天,足可见得心胸狭隘。
暮雨又很为自家主子不平,“连婕妤不过徒有美貌罢了,绣花枕头一般的人物,怎及得娘娘您腹有诗书气自华,陛下不知怎的眼里倒只有那个狐媚子,对娘娘您反倒不闻不问的……”
“住口!不许毁谤陛下。”黄昭仪忙喝止她。但她喝止的也只是后半句话,前半句话她还是很赞同的:连氏无知,能得皇帝眷顾已是万幸,焉配教养公主?若公主被这样的母亲带大,不知会是怎样一副心性。
第49章 公主
她幽幽的抚着腹部,“可惜本宫荏弱,连太医都说不宜生养,恐怕此生无儿女之福了。”
暮雨机灵,知道自家主子无宠惯了的,唯有子嗣一桩始终引为憾事——她又是最喜欢孩子的,奈何无所出,因说道:“其实娘娘何不请求将公主抱到咱们宫里抚养呢?那连婕妤出身武家,想来是没念过多少书的,总不能让小公主和她外祖家一般学得粗俗无礼。若能得娘娘您熏陶性情,于公主必定裨益良多。”
黄昭仪听着有些心动,口内仍是犹豫的,“陛下不会肯的,连婕妤也不会轻易答应。”
暮雨似乎早就在思量此事,胸有成竹的说道:“那不尽然,娘娘您何不求一求太后?怎么说您也是太后的远亲,虽不及淑妃那般亲切厚密,可毕竟祖上的交情在那儿,太后不会不给您脸面。连婕妤就更没话说了,您是一片真心为小公主着想,并非意存歹念,连婕妤怎会不识好人心呢?她若真为这个和娘娘动气,反而显得她不识抬举,娘娘您更有说辞了。”
黄昭仪听得悠然神往,待要同她细细商议,忽见怡元殿门口的朱红大柱下几个小丫头探头探脑的张望,忙住了口,携了暮雨的手道:“咱们进去瞧瞧公主吧。”
暮雨知机,忙俯首帖耳的搀扶好自家主子——站久了反而显得鬼祟,不如坦坦荡荡的进门。
见了面,黄昭仪绝口不提自己的私心,只对着连乔细细夸赏了一番楚珮的好相貌,“公主生得真是玉雪可爱,本宫羡煞了妹妹的福气。”
她抚摸着女婴团成一团的玉白拳头,眼光胶着在那小人身上,可见这番话出自真心。
连乔同黄淑慧没多少交情,对于她的突然造访虽感到惊讶,倒还不觉得十分稀奇:小公主的确长得可爱,宫里的女人寂寞惯了,得了个孩子便如得了宝贝,何况楚珮的确是货真价实的千金之宝,无人见了不喜不爱的。
只是要看早在她坐月子的那段时间便看够了,不曾想黄淑慧还会再来,看来她是真喜欢孩子。
来者即是客,连乔因含笑道:“娘娘迟早也会有这样福气的,无须羡慕旁人。”
两人胡乱敷衍了几句,黄昭仪便解下玉腕上一挂多宝手串,里头镶嵌着玛瑙、青金石等各色奇珍,递给连乔道:“本宫来时匆匆,未曾带些贺礼,此事菲薄,却是一番心意,留着给小公主把玩吧。”
连乔怎会稀罕这点贺礼,再者拿人的也嫌手短,推辞道:“姐姐太客气了,这怎么使得!”
黄昭仪却容不得她不收,“妹妹若不肯笑纳,便是看不起我了。”
她硬逼着连乔将手钏收下,还摸了摸女婴柔软的鬈发,恋恋道:“小公主的乳名偏也叫慧慧,和本宫一样,真是缘法。”
连乔这才忆起,黄昭仪的闺名便是淑慧,隐约有冲撞之嫌,面上颇为不安,“娘娘,这……”
其实都怪楚源,小公主的乳名是皇帝亲自取的,连乔没耐心一一去考证宫中嫔妃的名讳,可皇帝理应知道——也许他并非不知,而是压根懒得留意。
黄昭仪并非因此事迁怒,笑意仍是温柔和煦的,“不过是些小事,本宫都不介意,妹妹又何必放在心上呢?”
连乔察言观色,见她似乎并未因此事而耿耿于怀,心下稍稍安定。
黄昭仪略坐坐便带着侍婢离去,连茶水都未曾饮上一口。绿珠端着茶吊子过来时,便瞅着那两人影踪道:“这黄昭仪也颇古怪,今日又不是什么正日子,倒巴巴的跑来看望小公主,倒不知安的什么心。”
紫玉和绿珠二人的性子南辕北辙,有一点倒是相同的:都有点被害妄想症,总觉得别人不安好心。尤其是在小公主出世之后,两个人更是风声鹤唳,有一点动静就跟如临大敌似的。
其实天底下哪来许多坏人呢?至少连乔在宫中度过的一年多岁月,还算是较为清平安乐的,至少没有什么大风大浪。当然也可能是因为皇帝的妃嫔尚在少数,些须几个人也斗不起来。
更可能的原因是连乔多了点母性的光辉,愿意将他人想得好一点。换做从前,她设计将楚晖毒打一顿之后,不会还做出送他去学堂这样假惺惺的举动。如今她做人做事都爱留有余地,不仅是为自己留条后路,也是想为女儿积些功德。
此时她凝视着楚珮安恬的睡颜,心中竟涌起一点甜蜜的奢望:倘若日子始终这样无波无澜,或许她愿意苟且偷安,甚至能将楚源视作一个相敬如宾的夫婿,彼此相伴着度过余生,没有爱,但至少能维持表面的和睦。
她是说,或许。
七月底的暑气已散得差不多了,连乔从经霜阁一路回来,眼看着道路两岸的金盏菊开得轰轰烈烈,如同散落一地的赤金,甚是富贵华丽。若说田野是靠金灿灿的稻谷展示丰收气象,那么宫里显然就是这些菊花在称王称霸了。
吴映蓉手巧,一路走着一路采撷菊花瓣,早编出了一圈柔韧结实的花环,笑着在连乔眼前晃了晃,“等会儿将这个给慧慧挂在脖子上,慧慧必定喜欢得紧。”
连乔道:“慧慧有你这样一位疼她的姨娘,可知是她的福气。”
映蓉嗔道:“姐姐这就是取笑我了,我也没有旁的好相送,摘些花儿朵儿的,还是宫里现长的东西,慧慧不嫌我这个姨娘寒酸就好。”
连乔笑道:“她怎敢嫌你?她连我都还不认得呢!好歹等她长到一岁,能叫人认人了,你再来特意讨她的嫌不迟。”
两人一路说笑来到偏殿,正要见见那对话的主角,谁知四处不见楚珮的踪影。摇车倒是好端端在那放着,可是绛红色的襁褓连同那白玉团子似的小女娃却都不见了。
还不会爬的婴孩当然不会自己溜走,连乔不禁慌了神,扯着嗓子唤几声,亦不见人答应。她额上的冷汗不禁滚滚而下,倘若楚珮出了什么事……
映蓉劝道:“姐姐莫急,怡元殿就这点大,总能找到小公主,不过……紫玉人呢?”
乳母们或许疏忽懒怠,但紫玉可是最勤谨的,就算她如今不良于行,凡事也该多看着些,不该任由小公主到处走动——她根本还不会走呢。
绿珠帮着叫了几声,亦无人搭理,总算她眼尖,在内室逮着一个小丫头问道:“小公主往哪里去了?还有紫玉呢?”
丫头的面上有些怯怯的,“黄昭仪才命人过来,将小公主抱去昭阳殿了,紫玉姐姐不服,遂跟去理论清楚,如今也不晓得是何情形。”
映蓉与连乔对视一眼,耐着性子问道:“黄昭仪何以敢擅自将小公主抱走,你们也没拦着她吗?”
丫头的头垂得更低,“说是太后娘娘的意思,奴婢们怎敢拦着……”
连乔越听心下越是凉了半截,本以为太后对小公主不闻不问也就罢了,没想到连她的抚养权也要夺走,还是因为她插手楚晖的事,太后因此不悦,所以才想略施薄惩?
可是对一个母亲而言,夺走她的孩子便是夺走一切。
映蓉见她脸色煞白,唯恐乱了方寸,忙劝道:“姐姐别急,凡事总得有个说法,咱们且去昭阳殿看看才是。”
连乔经她提醒,忙命人备上辇轿,和映蓉一道,匆忙去往昭阳殿。她心下乱极,连往日的好脾气也没了,嫌轿夫手脚太慢,接连呵斥了他们几声。
映蓉默默看着,面上惋惜亦是怜悯。
到了怡元殿门口,紫玉不出所料果在这儿,扶着铜环上一个突出的兽头,正在同黄昭仪的侍女暮雨据理力争。
连乔下了轿,冷声唤道:“紫玉。”
紫玉惊喜的回转身,那条未痊的伤腿险些旋倒,连乔忙命人扶上一把。
暮雨亦皮笑肉不笑的福了福身,“婕妤娘娘。”
她见到连乔,面上却无丝毫惧怕,可见她是胸有成竹的,对于连乔的质询亦是坦坦荡荡——或许黄昭仪也是这般。
紫玉委委屈屈的说道:“主子,暮雨姑娘不许奴婢探视小公主。”
暮雨再度恭敬的福了福身,声音平静得像一方镇纸,“昭仪娘娘吩咐过,小公主年幼体弱,尚需静养,闲杂人等不必打扰。”
连乔眼中寒意凛冽,似凝结多年的冰川,“本宫是小公主的生母,也不能亲自探视么?”
她打量暮雨或许另有一番说辞推脱,谁知此女答应得倒干脆,“婕妤娘娘自然是不同的,随时过来皆可。”
她比了个请进的手势。
连乔毫不客气的挺身而入,紫玉绿珠亦忙跟在她身后,绿珠还狠狠地剜了暮雨一眼——暮雨脸上却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可见有恃无恐。
昭阳殿的暖阁之中,黄淑慧穿着一声簇新宫缎,正咿咿呀呀的抱着小公主,几个乳母皆环伺在她身侧,还是从怡元殿带来的那些。
黄淑慧见到她似乎毫无龃隙,反亲切的唤道:“妹妹来了,原想着同你说一声的,偏你那会儿不在,我便自作主张将慧慧抱来了。”
连乔心头如在淌血,面上仍保持客客气气的笑容,“正是,姐姐何时讨要了小公主,我竟懵然不知。”
她这话已然暗含讥讽,黄淑慧不会听不出来。她顿了一顿,笑道:“妹妹来宫中日子尚浅,许是不知历朝定下的规矩。若生母身份太低,则皇子或公主需交由九嫔以上的嫔妃抚养,为的也是陛下的子嗣能得到更好照顾。并非我存心剥夺妹妹的骨肉至亲,实是宫规如此。”
连乔慢慢说道:“姐姐觉得我很好骗么?若宫规如此,何以不在我诞下公主之初便提出此事,反而是在我抚养公主数月之后。姐姐的心也太冷了些,真真要我们母女分离。”
接触到她刀锋一般冷锐的目光,黄淑慧不禁有些不大自在,但事情已经做下,她自没有将公主拱手相让的道理,遂笑道:“妹妹有闲心同我置气,不如去求一求太后,原是太后娘娘的意思,我一个小小的昭仪能做什么主呢?”
黄淑慧向太后提出抚养公主时,其实心中也带些侥幸心理。她知道自己与孙太后算不上亲近,在宫中也向来说不上话,不过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谁成想孙太后却很爽快的答允——现在看来,孙太后与连婕妤的嫌隙真是不巧,但凡能叫连乔不痛快的事,孙太后都乐于成全。
虽则黄淑慧的本意并非针对连乔。
连乔看着躺在黄淑慧怀中的楚珮,小女娃安安静静,不吵不闹,不论何时何地,她总是这样的乖巧。
就是这一点最叫连乔心痛。楚珮还这样小,什么都不会认,什么都记不得。也许再过几年,她就会将黄淑慧视作自己的至亲,而忘了连乔这位生母。
这才叫辛辛苦苦一场,全为她人做了嫁衣裳。
黄淑慧搬出孙太后来,连乔无言以对,何况黄淑慧身为九嫔之首,位分在她之上,纵闹起来也是她吃亏。
连乔留恋的望了眼襁褓中的女婴,屈了屈膝,转身便要退下。
黄淑慧松了口气,庆幸她不再纠缠,还自以为好心的说道:“妹妹来日若是想念公主了,只管来昭阳殿探视,本宫并非冷心冷肺之人,绝不会隔断你们母女之情的。”
她大约还觉得自己十分慷慨豁达。
连乔的手在袖里握成拳头,尖利的指甲掐进柔嫩的手心里。假如撒泼有用的话,她不计较与黄淑慧拼个你死我活;可是两人的身份摆在这里,大吵大闹只会使情势更加恶化,她必须维持住残存的体面,也是让小公主多一些安全,免得黄淑慧泄愤在公主身上。
忧心忡忡的出了门,映蓉在辇轿边关切问道:“姐姐现在打算去见太后么?”
方才的话她已经听得清清楚楚,自是知道只有这一条路好走。
连乔松开紧握的掌心,虎口上五个月牙似的红印清晰可见。她重重的吐了口气,“去长乐宫。”
孙太后对她恶感已深,何况这回的事本就是孙太后下的旨,如何能指望孙太后收回成命?
穆朝兰虽然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人,可是在诸妃之中,穆朝兰表面与她还是颇为和睦的,平时也未曾真正为难过她,连乔只能尽力的去求一求这位皇贵妃。
映蓉没有再问,而是很平静的说道:“好,我随姐姐去。”
连乔感激的望着她瘦削的面颊,至少在后宫之中,她还有映蓉这位知心朋友,可以半句都不相问,义无反顾的站在她这边。
连乔原本抱了四成的希望,可是到了长乐宫门口,这本就不大的希望便化成虚无缥缈的泡影。
穆朝兰的乳娘庄嬷嬷很客气的拦住二人,“皇贵妃今日身子不爽,实在不宜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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