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吁——”
这厢,冯元快马加鞭回到冯府,停马在外书房。
下来后,他几个大步窜进房门,在画缸中开始胡乱翻找。
一阵哗啦啦声过后,他抽出一卷地图,刷地在书桌上铺开,也不就坐,用手描着上头的路径,拧眉细细端详起来。
作者有话说:
蟹蟹大大们炸我: ~*.*~ 大家端午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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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冯元瞅了眼刚迈进门的德冒, 待他近前,便指着地图,道:“永川河直达孟县,不过以她的心思, 不可能就停在孟县。从孟县出去, 只能走陆路。有三个方向。往东去往鲅鱼县,往西去往天津卫, 往南去往保定府。鲅鱼隶属永平府, 永平靠海。保定府陆路去往山西, 天津卫水路去到济南府, 保定与天津这两条线都能南下。你觉得她想去哪里, 是去靠海的永平, 还是最终要南下?”
德冒仔细想了想,李姨娘出生在山西大同府, 在今儿之前, 也是只待过汴京,橘生淮南则为橘 ,生于淮北则为枳,背井离乡可不是任何人都能习惯得了的, 照理说她不太可能去南方。
想罢,便躬身回禀道:“小的觉得,李姨娘她可能去了鲅鱼县。不过,保定与天津也有可能, 倒是未必会南下,她会不会想在中途择一处地方安身, 也是说不准的。”
冯元听完, 顿了顿。
放下地图, 往后一矮身,落座后闭眼开始思忖起来。一片寂静中,只有他的食指一下一下点在圈椅扶手上,眉头也跟着时而紧,时而松。
半晌,德冒才见他忽地睁开眼,目中精光乍现,冷笑一声,口舌分明道:“谁说她不会南下,上回与我说甚么南方她不喜欢,谁知是不是障眼法。哼,这只小狐狸,指不定那时候就想着找机会跑呢。待将她抓回来,看爷如何收拾她。”
自家主子嘴角一边冷冷勾起,眯着眼脸上一片愤懑,看起来是气得不轻,可让人忽视不得的是,那声音却含着憋气与无可奈何,怎么瞅也不像是抓逃奴,分明是管教自家儿女,骂,没用;打,又舍不得。端的是气地抓耳挠腮。
德冒偷瞄了他一眼,连忙低头,心道自家精明的爷怎么摊上个这么不老实的祸头子,专爱起毛扎刺儿。老爷政务都够繁忙的了,还要跟着这幺蛾子李姨娘瞎费心思。原先还以为这宠妾是个前程好的,会来事儿,招老爷疼,他也一直有礼敬着。
可他此时才知,这分明是只肥河豚,美味儿又带着毒,端的是让人吃不消。哼,若不是她怀揣着宝贝小少爷,他是真希望这女人干脆死在外头算了,是死是活,反正别再被寻回来,看这能惹事的样子,今后啊,没好!
冯元见这心腹低着头,脸上一瞬瘪一瞬鼓,眉毛也一抖一抖的,嘴巴微微动着不知兀自说着甚么。他一奇,这平时不爱吱声的人,跟吃了傻药似的,心里想甚么呢?
呵,还能想甚么,一定是在想他。被个小妾骑在头上撒野,公然挑战他的权威,哪能不让人笑话,这要是张轲知道了,得直接笑死过去。
冯元嗤一声,朝他轻飘飘一句:“胆子大的,敢编排爷了?”
“呃......小的不敢!”德冒一惊,抬头望去,见主子面色不善,冷冷盯着他,身子一抖,连忙跪下请罪。
冯元瞪他一眼,啪地一掌拍在地图上,直起身子肃声道:“哼,你瞧着罢,等将这贱人逮回来,爷非抽她筋扒她皮不可,谁也拦不住!”
也没人拦啊。德冒连忙点头道:“爷英明。”
“你召集好能骑快马的家丁,分头行动。这三条路,哪个都不能放过,水路就算了,陆路上,一定比她的马车快。我稍后给你画几幅像,你让他们沿途问询打探。”
忖了忖,冯元还是不放心,“算了,爷最近也不用你守着,你也去罢。你管保定到山西那条线,她哪也没去过,胆子又小得很,我看她最有可能去的地儿就是大同府老家。其余两条线,你布置好人手,让他们警醒着些,人山人海地莫要错过了。”
德冒奇怪,问道:“爷,水路就不走了?其实水路顺流而下,视野好,前头有没有船,一眼就能瞧见。陆路,车多人多,反而不好追,容易错过啊。”
冯元脸一沉,真想敲他脑袋:“你今儿没带脑子出门么,若在水里,见着你们,她一着急,掉下去怎么办?”
绿莺与杨婆婆躺在舱里睡了一夜。
这一夜,绿莺本以为离了汴京,心中便能清明,谁知,她还是做起了关于菱儿的恶梦。辗转反侧,夜不能眠。
翌日,靠岸后,三人进了孟县。过了城门,待离着门卫远了些,绿莺欲言又止。
她的打算还是要去最北挨着边塞的荆州。沿途去往江南不过是障眼法,既是要骗过冯元,又是不想因雇佣的车夫被他寻到而泄露她的行迹。昨日船上的一番交心之言,让她对杨婆婆生了些许亲近,此时若让她再似头几日那样去诓骗,心中实在不忍。
王伯是个憨直的,这时,见她俩停住脚,便开始催促:“是再走啊,还是寻个馆子,打尖儿啊?”
杨婆婆见了绿莺面色,有些了然,这小媳妇是个有主意的,那大官人也不是个木头,这里还离着汴京不算远,奔走的路一定未完。想到这里,她说话也干脆:“咱们也不跟着你做逃犯了,还是赶紧各自逃命去罢。”
收了银子,她扯着还没回过劲儿来的王姓车夫,消失在街口。
绿莺感激杨婆婆的善解人意,有些不舍地望着那道背影,唏嘘一叹,心道这就是缘分,突如其来地来了,却又命定地走了。估么他们俩应该也会去往一个陌生的地方罢?当初寻到这两人,她也是千挑万选的,一个寡妇,一个鳏夫,没家没亲人,经此一历,也就不会再回汴京了。
立了半刻,她便去了车马司,雇了车,隔着几家店铺,便是个赁人的牙馆,刚要迈步进去,她忽地想到方才杨婆婆留的话:“小娘子,出门在外,防人之心不可无,可莫要雇夫妻俩,保不住路上生那谋财害命的歹心。”
瞅了眼那老实巴交的车夫,这牙馆离得近,保不齐会相识,便弃了这家,坐着马车走了几条街,于另一馆中赁了个婆子。
水路比陆路快好几个来回,汴京到这里,不过一个日夜,若是陆路,绿莺算着,当初与冯元去上饶时,走了两个日夜,那来这孟县,中间还隔着一个川云县,起码也得四个日夜。不过,当初去上饶的马车得照顾后头的步兵,走得倒是不快,那冯元若赶来,快马加鞭,估么两三个日夜便够了。
事不宜迟,不能耽搁,几人置办好水粮棉被,乘着马车往城门赶去。
这座城门是南门,出城门上路,是陆路直通保定府,再从保定去大同府,给娘的坟上柱香,从今往后,可能再没这机会了。之后,再从大同到河南,再到山东。坐一段海船,便登上辽东,过了辽东,便是最北的荆州了。
绿莺坐在马车中,暗自打量着身旁之人。
这回的婆婆是个有家的,夫家姓单。比杨婆婆年岁大些,不太爱说话。此时马车晃荡间,二人大眼瞪小眼,颇是尴尬。绿莺掀开窗帘,这才发现,还没驶到城门呢,真是慢啊。这一路上,跟个爱板着脸的人待在一处,实在难熬。
她闭上眼,心内掐算着一路的行程。摆着手指头数了须臾,从这孟县到荆州,跨了四个府,她身子沉,又不能落了寒,船不能经常坐,马车又不能跑得太快。一条路,怎么的也得走上个一个来月。心中乞求老天爷,千万要让她顺产啊,可莫要在这路上闹肚子。
不过其实也不用太过骇怕,她雇得这单婆婆,也是个会接生的。可饶是如此,一回都没生产过的人,在这事上也是极怕的,莫说在荒郊野外了,便是在家,人参好药备着,十个接生婆守着,也难免不冒虚汗。
此时还是辰时,老百姓最常称为食时,是吃早饭的时候。沿途街上热包子热馒头、炸得酥脆的油条、软乎乎的葱花饼,或甜或咸的可口滋味儿顺着窗帘缝隙往车里头钻。在又馋口又勾人的热香气下,绿莺却想起了酸酸甜甜的冰糖葫芦。
从冰糖葫芦想到刘家,由刘家想到佟固,再到......冯元。
在京郊别院的初见,她的怯,他的强势,一场突如其来的邂逅,牵扯出了之后那样长的瓜葛。熟识后,他的狞,他的宠,似一根纤绳,倏忽拉高,又倏忽下沉,在她心里荡啊荡的,将她折磨的没边儿没沿儿。
在忽喜忽悲的日子中,她怀孕了。冯元耳朵趴在她肚皮上,一声咕噜,可能是饥饿,也可能是羊水,他却非说是儿子打呼。孩子伸个拳踢个腿,他都能乐上半个时辰,从没笑得这么欢欣过的人,那时像一个孩子。
绿莺虔诚地望着天,造物主就是这么神奇。人跟人竟然这么奇妙,从最初的陌生、惧怕,经历了日月变迁,人依然是那个人,可你却不怕了,会亲切,会心疼,会感动,会爱。曾以为的分道扬镳,变成如今的血脉相连,若没有那些烦人扰人的事,他们的路会走得更远。即便将来他宠了旁人,可因着孩子的牵系,他们也永远不可能成为陌生人。
他们俩就是一根绳,冯元在高处,她在低处,他们俩的未来,就是一圈圆环,若没有意外,那圆环会顺顺利利从上滑到下。可世事就是这么无常,一帆风顺永远是那么难,一个个莫名其妙的人,一件件出其不意的事,全将那绳子打成了结,一个结连着一个结,将那圆环阻在途中,他们哪能还有未来。
难道真的是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绿莺刷地拉开门帘,朝赶车那人说道:“刘伯,去北门,咱们不去保定了。”
车头调转,驶向朝北的城门。
马蹄踢踢踏踏间,几人出了孟县,攀爬起那唯一一条上坡的官道。
这条路的终点——汴京城。
第94章
临近黄昏时, 绿莺三人落脚在一家名叫“悦来”的客栈内。
此时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大堂几乎座无虚席,他们捡了一张靠里挨着墙边儿的小桌子落座。
时下,胡人的风气渐渐渗入, 对于女子的束缚也比从前宽泛。若不是未出阁的千金贵女, 极少人会戴惟帽。所有人都戴,你若戴, 倒是不会引人侧目, 可若所有人都不带, 就只有你戴, 那就一定会麻烦许多, 世人一定以为, 这人一定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儿罢,不然为啥遮得严严实实的, 可得看看是啥样子。
有人护着还好, 就如当初被冯元带去上饶剿匪,路上给她备了惟帽。可绿莺此时身边就一对老人家,哪能再节外生枝。故而,她此时正是素面朝天, 荆钗布裙,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个村妇。
说起惟帽,自然想起那回剿匪。回忆往昔,绿莺不由得恨得咬牙切齿, 又气又委屈。打打杀杀的,非要她跟着, 哪里把她的安危放在眼里, 还不是打着夜里由她伺候的心思, 玩物一个,被他在掌心揉搓,那时候是半点尊严都无。
拿筷子使劲儿杵着桌沿儿,仿佛戳的就是那厮,哼,给皇上办差事,还不忘颠鸾倒凤,她忍不住一啐,呸,大色胚一个!
顾不上再想那些前尘往事,感受着四面八方扔过来的视线,绿莺脸上顿时烧起来,不自在地垂下头,百无聊赖地研究起了桌面上的纹路。没戴惟帽,穿戴朴素,可饶是如此,一张白润娇艳的脸蛋儿在一众平淡姿容的姑娘媳妇中,仍是鹤立鸡群。
此时她倒是不怕会有那无赖纠缠,当初在汴京摆摊时,因她有那糖葫芦西施的名头,确是有那胆大的趁她不备沾一下她的手,或是撞撞她的胳膊肘,一众毛头小子以能占到她的无伤大雅的小便宜为荣,之后能在同伴间各种吹嘘,以上种种,不过因她是个未嫁的大姑娘,引人遐想。此时她一个大肚婆,身旁还跟着“公婆”,吸引力定是没那么大了,她就不怎么担心了。
可饶是如此,爱美之心,也是人皆有之,众人仍是有意无意将余光瞥向这里,都是赶路的,风餐露宿中哪能有太多机会瞧见美人,此时恨不得再长他四对眼珠子,多瞅瞅养养眼,有才的能多吟两口美人诗,没见过世面的山野村夫能开开眼界,大姑娘能羡慕羡慕,小媳妇想沾沾仙气,将来十月怀胎后,也能生出副美人骨。
正当各种若有似无的目光或羡或嫉地,犹如蜘蛛网般罩着她的时候,突然被门口的一道光束切断。
不是太阳光,也不是火光,而是人身上散发出来的一种光亮。绿莺垂着头,仍是感到自己的右侧身子,正对门口的方向,被笼罩在一片闪耀中。她下意识转头望过去,先是被晃地眯了眯眼,待见到那门口之人时,不由一阵呆滞。
那是个沐浴在一团融光下的一道身躯,浑身闪着金光,不及弱冠的年纪,身量居中,不高也不矮。白色的狐裘斗篷下,是围着绿玉腰封的白色暗纹锦袍。绿莺仔细一看,上头绣着虚竹,若隐若现。
再往上看,狐狸毛托着的一张脸,倒不是太过出奇。其实仔细一瞧,眉眼很是普通,都是淡淡的,要说冯元是剑眉星眸的英挺,吴清是清秀俊雅的谦和,那这人就是眉目如画的淡然。
就仿佛一只毛笔,先沾了一半墨,再去沾一半水,不知是墨还是水,描绘出的一幅清幽图。他就仿佛一道隐藏在山后的竹林,虽是不露全身,可仍是比前头的山还明耀光辉,引人敬叹。
绿莺想了半晌,都不能用任何词来形容他,若真是非要说,上善若水都不足道也。清透、脱俗,完美!
马绍瞅了一眼大堂内乌央乌央的人,皱着眉,侧身低头对身旁的主子请示道:“三少爷,小的去清清人?”
“不必了。”
祁云抬起手,阻止道。他张望了一瞬,在绿莺一桌上定了定,率先迈开腿走了过来。
于隔壁桌坐定。
马绍立在身后,听他吩咐道:“其余人等,皆找位置歇下罢。你也坐。”
主子发话了,马绍也不推辞,满面感激地于他一旁入了座。
两桌离得极进,绿莺这才发现跟着这人的身后,竟有二十几个护卫,此时也全都分散到四处,落座后叫了饭菜。一看就是大户人家,这人一举一动涵养浑然天成,想必赶路辛苦,那些护卫都狼吞虎咽起来,可这人却一直细嚼慢咽,嘴唇微动,对于旁人的视线,他始终目不斜视地不受其扰。
这时,小二忽然端上一盘菜,红烧狮子头。
以往一般的狮子头,不及拳头大,一盘摆满五个或十个,取“一五一十”毫无保留之意,告诉众位客官,我家的菜码实诚不掺水。可这家的这道菜却有意思,用个大海碗仅仅装着一个狮子头,那狮子头都快赶上蹴鞠大了。
绿莺见那贵气公子,方才还是一副谪仙模样,此时却颇有些瞠目愣然地望着那碗硕大狮头,一脸呆滞的模样,她没憋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今儿这样的菜,她也是头回见,方才小二给她这桌端上来时,她也是一怔。
后来无措间,见众人不是用筷子夹碎,便是用勺子挖着吃,虽有些粗鲁,也不失爽快,便也跟风这样吃着。
自从这公子进来后,大堂里的人,不知为何,竟隐约升起了些怯意,皆是眼观鼻鼻观心地默默用饭,在这一片安静中,她这声笑,还颇有些清脆,那公子转过头,望向她这里。
绿莺有些懊恼,方才自己怎么如此冒失无礼,想立起身朝他福一福,又觉得更会引人侧目,便只扯起两边嘴角,抱歉地对他笑了笑,红着脸极是羞赧。
那公子也是个大度的,眼里含着轻轻浅浅的笑,朝她温温地点了点头。
马绍用一双虎目瞪了一眼邻桌那孕妇后,又颇伤脑筋地望向了那大碗。
这叫人怎么吃啊!他不悦地问小二:“这是啥玩意啊,是狮子头不?”
“是的是的,这是狮子王,王中王。嘿嘿......”将肩头往下滑的手巾提了提,小二回道。
指了指那狮子头,马绍哼道:“这筷子能夹起来么,你让我们上手直接抓?”
那小二连忙嬉皮笑脸,点头哈腰解释道:“这位爷有所不知,我家这狮子头寓意好着呢,举着筷子,从中间夹成两瓣,取其一举两得之意。吃过的各位爷,今后都能赶路一帆风顺,做事一举两得,一生顺心顺意。”
有意思!祁云笑了笑,挥挥手,将那小厮打发走,跟心腹说道:“倒是头回见到这么大的肉丸子,也算新奇有趣,吃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