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心何所断,他日望长安。
唐天宝四年,因安禄山为了边功而数次杀掠奚与契丹两族,导致李怀节与李延宠造反,杀死静乐公主与宜芳公主,此后她们再未回到自己心心念念的故乡。
本朝与羟姜何时和,又何时打,这都是意料之外的,无论如何,菱儿不能去。绿莺将沙马特赶到厅里,让春巧阖上房门,与菱儿单独密谈。
“姐姐,草原是不是遍地都是王子啊?”
对于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门户的女儿,菱儿对于异国王子,那就好比天上的星星,从来都没打过交道。
“他们那里的王子是不是跟咱们皇宫里的皇子不一样啊?他与我说的那些,倒不似撒谎,他若想撒谎,便跟我说住的是金壁玉瓦的房子就好,为何还说那破毡蓬呢。我觉得他们那里的王子可能就是咱们这里的秀才罢,有那孔孟后人聚集的村子里,十家里能出两三个秀才的那种,不稀奇,故而才想娶我罢,否则若是皇亲国戚,哪能看上我呢。”
妹妹这是在患得患失?绿莺心一沉,难道妹妹对那沙马特真的生了不一样的心思?不行,她年纪还小,一时的冲动可能毁了她一辈子。
“我的妹妹除了出身,又有哪里不如旁人。不过你年纪太小,那外族人可真不忌荤腥,咱们汉人女子也得及笄后才能嫁人呢。不行,我要跟他说说,再等两年再来罢。”
说着,绿莺试探地道:“以此检验真心,反正到时候不来更好,你说对不对?”
菱儿摇摇头,坚决道:“不要,姐姐,我不想去草原,我也不喜欢他,不想嫁他。我看他也不是甚么位高权重的人,我们不要理他了罢,赶走他罢。他占我便宜的事,我也不追究了,从此以后也不想再见到他了。”
这才是她的好妹妹,绿莺有些欣慰。不管是年少情窦未开,亦或是真讨厌那沙马特,她都觉得妹妹此举,甚是明智。
“妹妹放心,我去跟他说,咱们不用他一厢情愿地去负责,他还是去娶草原上的贵女罢。”
姐妹两个相携出了门,见那不知真假的王子和那使者咎智,正喝着汉人的茶,不时还往地上吐着茶叶沫子,苦得直皱眉。
二人对视一眼,噗嗤一笑,心内鄙夷这蛮夷之人,便如赤着脚的猿猴,忽地装模作样拿筷子吃饭一般,端的是不伦不类,还是赶紧回老家捡羊粪蛋子去罢。
“沙马特王子,既然此事误会一场,妾身妹妹也有婚约在身,不如你与她道一声‘对不住’,咱们便化干戈为玉帛,从此再不言及此事,可好?”
甚么?以为她二人去商量婚事或聘礼或悄悄话去了,怎么,又想反悔?沙马特腾地立起身,满脸杀气:“有婚约?给小王退了!”
绿莺气得脸都青了,他以为他是谁,玉皇大帝么?玉皇大帝也管不了旁人姻缘,能管的那也是月老!
轻笑一声,她捧着肚子坐下来,道:“呵,你未免太过霸道了,妾身妹妹的婚约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外人无权置喙。况且,我们已与你说明白,不用你勉强去负责,咱们门不当户不对,本就不合适。”
沙马特索性直言道:“哼,实话跟你说,小王就是看上她了,否则也不可能救她,小王是酱油吃多了,闲的么?”
绿莺还没表态,菱儿首先炸毛,一手指着他,一手掐腰,吼道:“你凭甚么喜欢我?不许喜欢我!”
咎智见状,有些不悦地望着她,劝道:“王妃不可如此的,咱们那里虽说比汉人开明,那也不能对夫君动手动脚的。”
摆摆手,让使者退后。大牛眼珠子瞪她一眼,沙马特气得梗着脖子:“不许?不许你不许!”
菱儿气囊囊地死盯着他,嘟起嘴,跑回来扯着绿莺的袖口,央求道:“姐姐,你快赶他出去......我不想看见他,我讨厌他,这人是疯子......”
安抚地拍拍她,绿莺朝沙马特摆道理:“我们汉人有句话,叫强扭的瓜,不甜!你明白么?你若不懂,便解释给你听,便如那鱼儿,只能嫁鱼儿,你让她嫁老虎试试?鸭子,更是不能嫁鸡了,懂么?若是让老鼠跟猫成亲,不是你死我活?”
有理走遍天下,前提是可别碰到死胡同。
沙马特就是道理终结者,死不讲理。“我不管,我就是看上她了,她便是我的王妃。长这么大,我从未这么喜欢过一个人,没想到,阴差阳错来到中原,才遇到她,这是天神阿拉丁的指引,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你拆散不了我们!”
他还颇有些愤然,瞅绿莺仿佛瞅的是老巫婆:“还有,我知道你们有句话,叫‘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看你也是要当母亲的人了,我劝你还要多积些福才是。”
几人正僵持着,外头忽然一阵喧哗,绿莺一喜,冯元回来了!
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到厅内,冯元立在沙马特两尺外,脑门全是细汗,行了个弯腰大礼,恭声道:“下官督察院右佥都御史冯元见过尊贵的王子殿下,不知王子是要来鄙人寒舍,否则一定提前遣人扫榻相迎,再恭迎殿下大架啊,哈哈。”
既没低声下气,又未言语谄媚,以他臣子的品级,见异国的王室,本是要卑下些的,可谁让他是当初将羟姜族打退的大将军呢。此时这不卑不亢的态度,沙马特面上不表,心内却一奇。再一回想他的名姓,才晓得竟是当年那勇武的将帅。自己那时年纪小,倒未曾见识过此人的风采。
“见过啦,见过啦,早朝想必就见过啦,冯大人不必见外。”
金銮殿官太多,冯元见过众星捧月的沙马特,沙马特可没见过他。一番虚头巴脑的奉承应酬,二人嘻嘻哈哈笑得开怀。
与王子相继落座,待绿莺将此事前因后果说与他后,冯元沉吟不语。望了望一脸希冀的沙马特,又忘了一眼满腔愤懑的绿莺,他立起身。
作者有话说:
六一节加更,昨天没更上,今天补上,祝大家节日快乐,永远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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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冯元起身, 绿莺忙凑上前,笑着道:“老爷,误会一场,咱们不必委屈王子, 菱儿也好好的......”
还未说完, 便被他打断,冯元将她拨到一边, 朝沙马特拱手道:“尊贵的王子殿下, 吾皇极是乐意与贵国达成联姻美事。本还在甄选贵女, 原来竟不知王子已然有了心仪之人, 端的是可喜可贺啊。”
连皇上都惊动了?菱儿一滞, 怯怯地望着姐姐, 不知所措地抿着唇。绿莺忽然意识到这事的复杂性,可也听出那话外之音, 就是皇上还不知道菱儿这个人的存在, 不知道那沙马特想娶的是谁,那便还有回旋之地。
她走到冯元身后,小声求道:“如此未开化之地,菱儿哪能习惯。老爷能不能跟王子他说说......”
冯元刷地扭过头, 死死盯着她,沉着脸朝她低声咬牙道:“这是羟姜族的王子,两国邦交,岂是你一个妇人能插嘴的?一边待着去!”零
绿莺憋着气退到一旁, 方才还能仗着不知者不怪的理由与那沙马特顶几句,让他知难而退。可此时, 冯元坐镇, 况且都证实那人身份了, 便也只能跟哑巴似的干杵着,端的是急得她抓耳挠腮,心内长草。
婚事说定,又说了几句通邦的场面话,沙马特便离开了。
绿莺一直立在一边,听着那二人你来我往的一番亲热寒暄,明明不熟,却仿佛亲兄弟一般,虚伪!冯元你擅自决定旁人的一生,凭甚么啊,菱儿是你冯家的人么?亲眷友朋、下人奴仆,通通都不是,更不是如我李绿莺,欠你的,菱儿甚么都不欠你,你凭甚么!
望着他,她有些心凉道:“老爷,无论如何,这都是菱儿和她父母的事,况且,难道你都不问问她乐不乐意么?”
听闻这话,冯元轻笑一声,颇有些不屑。最后仍是望向菱儿,问了一句:“那你乐不乐意呢?”
菱儿握着拳,抬头瞅了他一眼,对这位冯大人她一直有些敬畏惧怕,却仍是倔强地鼓足勇气,摇头:“菱儿不乐意。”
冯元也未气,竟还了然地点了点头。
扭头朝绿莺道:“你先回房,我与她单独说说话。”
“爷......”
绿莺正想理由求他,不防他忽地提起声,喝道:“春巧,扶你们姨娘回去!”
春巧一哆嗦,绿莺一颤,无奈之下,二人回了房。走之前,她给菱儿打着眼色:一定要好好求求他!
之后冯元与菱儿二人的谈话,到底说了甚么,她十分好奇。在房里忐忑半晌,春巧来问晚膳用甚么,都让她打发走了,哪有心思吃。
半个时辰后,冯元未回来,只有菱儿红着眼圈,迈进了门。
绿莺一喜,扯过妹妹的手:“怎么样啊,他答应了没?”
对这事,她还是怀着好大希望的,说到底,不过是男子贪图女色罢了,换个更好看的,不是更乐意嘛,对不?
她问完,菱儿却未答。一直有些沉默,半晌才咬着下唇,轻声对她说道:“姐姐,我想好了,我要嫁他。”
绿莺一怔,摇摇头,不敢置信,追问道:“是不是冯元他不理你的哭求?我再去求求他。”
她不住地摇着头,不,不会的,她不信,总会有法子的,惶然道:“一定能有办法的,咱们让牙婆寻些绝世美人,闪花那二王子的眼,不让他再纠缠你。”
“姐姐!”
菱儿大声将她打断,望着她,正色道:“姐姐,这世间不止有我一人,还有你,还有我爹娘,还有万千百姓,我们不能这么自私。”
绿莺一怔,“他与你说甚么了?是不是逼你了?”她想都不用想,冯元说的不外乎是一些大义凛然的话,用这些大帽子压在菱儿瘦弱的肩头,这个卑鄙小人!
菱儿轻轻靠在她怀里,娇憨地摸了摸那肚子,想多笑笑,却仍是哽咽了:“姐姐,我好舍不得你啊。沙马特那日与我说了好多,你知道么,他们那里好可怕,老鹰都比咱们这里的大,他说叫大鹏,专门叨人眼珠子,没驯化的还吃人呢,我估么我活不了多久,可若能为你们、能为两国的百姓做些事,我死而无憾。人生在世,轻如鸿毛、重如泰山,往往只是一念间。”
绿莺捧住她的头,与她脸对着脸认真道:“咱们不管,这些都跟你无关,天塌下来有高个儿顶着呢。全都是为了救我,若是可以,我宁愿是我跟他走。妹妹,你逃走罢,本就是他们理亏,谅他们也不会找你爹娘麻烦的,你逃罢。不管鸿毛还是泰山,你要知道,人只能活一次!”
草原上,缺医少药,中原人习惯了温和水土,去了那里自是不如那些自幼长在草原的人身强体壮,故而,古往今来,被掉包的和亲公主数不胜数,上至皇帝,下至百姓,谁不晓得去了中原以外的蛮夷之地,便是一脚踏进了鬼门关?
“没用的,逃不了,明儿便动身了,我也不想逃。”
摇摇头,菱儿替绿莺抹着眼泪,安慰道:“姐姐你莫要难过自责,我不想因为自己,而让边境生灵涂炭,我小小的玉菱儿承载不起那样的罪过。我要走了,我若还在世上一日,一定想法子给你报平安,咱们飞鸽传书。”
顿了顿,她想到甚么,有些惋惜:“不过,估么他们那里也没有鸽子,都让大鹏吃了罢。总之,我若还在这世上一日,我一定会为姐姐祈福,你在南方要好好的啊,你的孩子也要好好的啊......”
这只是个十三的小丫头啊,却要担负起这么多,绿莺哆嗦着咬紧牙,辛酸,愧疚,百般滋味难言。
她抱紧她最亲爱的妹妹,泪如雨下。
昨日,今年羟姜国来送供的使者即将返族,一早上了早朝,皇上说了些欢送和希望永世缔结和平盟约的场面话后,竟从里头走出来一人,慷慨轩昂的气势,果然不是凡人,经使臣介绍,众人才知,这是王子!来时不曾出现在使者队伍中,走时又诈了个尸,满朝都蒙登了,这唱的哪出啊。
没想到,最后,又请求联姻。那没问题啊,皇上心道,朕女儿多啊,为了国泰民安,嫁!你要哪个?
金枝玉叶的公主,随便选,瞧上已婚的都行,拆了送你!不要?哦,那可能是嫌脾气不好,这也难怪,所有驸马自从成亲了,脸上再没有过笑模样,好几个都抢着去投胎了。
王子,草原上的人嘛,马背上的民族,整日不是驯烈马就是拿鞭子抽牛抽羊,脾气也不能好,自是要找温柔的。没问题,端庄贤惠的宗女,选罢,嫡支旁支,八百支以外的,朕都能给你寻来,就算刨祖坟也得满足你。
还不要?那你倒是想要啥样的呢?
翌日,待冯元上奏后,皇上与百官才明白过来,人家是早相中好了,却是个穷苦人家的小民女,家里卖麻团的。行啊,不管卖麻团还是麻椒还是麻酱,乐意娶谁娶谁。
皇上还是有些松口气的,怎么说娇养玉养的女儿送去那大草原,白嫩嫩的两片小脸蛋儿被风呲成红灯笼,从此告别胭脂,他也是怪心疼的。
之后,他大笔一挥,将右佥都御史的远房小姨子,说着好听,其实就是偏房小妾的干妹妹,一个卖麻团的贫女,封了个加仑公主的称号,打包送去了大草原。
菱儿走时,绿莺没去送,出门的街道已被戒严,兵士护在两边,将踮脚翘望的百姓隔绝在身后。
十里长亭外,皇上携着文武百官,将官道铺满,成就了一条锦绣路。菱儿掀开马车车帘,眯眼回头望去,又失望地缩回头。没有姐姐,没有父母,一张张面对她的脸,全是位高权重的大官,笑得那么喜庆那么灿烂,平生头一回,自己一个民女竟有如此殊荣,呵,可又与她有甚么干系呢?
沙马特望着她半晌,见她失落地似一只断翅的雄鹰,想了想,忽然抓住她的手,用生硬的汉话说道:“不许难过,沙马特对阿拉丁神起誓,会一辈子待你好。”
“你若真对我好,就不应该这么逼我。”菱儿使劲儿抽回手,歪身靠在车壁上,阖上眼不搭理他。
沙马特恼怒地瞪了她一眼,扭了扭身子,咕哝一句:“不逼你跟我走,又哪有机会对你好?”
菱儿没听见,她只是在想,今后的日子会如何呢?今生可还有机会回归故土,给父母养老送终,与姐姐把酒话桑麻?
车辕滚动,带着她驶向未知的远方,属于她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翌日,皇上突然下旨,命冯元留守京城,又指派了旁人接替他下江南监督大运河修建。
作者有话说:
大鹏无辜脸:我只吃煎饼,不吃鸽子
第85章
不用南下了!这消息一传来, 冯府顿时一片欢声笑语。
绿莺木着脸,始终事不关己,如局外人一般,看着这场皮影戏。冯元, 你满意了?一个弱女子的生死, 平了你的坎途,顺了你的官路, 你是不是很得意?
要说冯元的去留, 还是皇上权衡之下的决定。
原来, 此事还是与刚走了的那个羟姜小王子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