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巧秋云两个倒是没笑,不过眼睛瞪得直要飞出来。
冯元呆呆举着那诗半晌,想解释其中意思,可哪须他多嘴,这打油诗意思明朗,就是说冬来了,不过又要走了,因为春要来了,一句话就是冬春交替,节气往复。
方才将长女夸了半晌,他也想给面子夸小妾两句,可又实在不知该怎么说,憋了半晌才道:“嗯,五言绝句,简单明了,直入题旨。”
胜负已分,绿莺的两样首饰、冯元的玉佩及猫眼石,冯娴志得意满,乐颠颠儿捧着她的这些命根子携女离了玲珑院。
着人去置午膳,绿莺坐在冯元身旁,生受着他定定的目光,火辣辣地烫脸,今儿确实在他面前献丑了。
“你虽不是谢道韫那样的人物,可爷也不信,你竟如此不济,为何要让毓婷?”就算不为讨那彩头,她也不会故意在他面前闹笑话罢?谁家小妾不是无时无刻不想着在主子老爷面前争光露脸,博得好感宠爱?她今儿这一出,倒让他猜不透了。
绿莺一怔,那诗作得是挺不像话的,可她自来没在他面前显露过半点才情,好的坏的都没有过,只不过他晓得自个儿识字罢了,为何就认为她是藏拙呢?
无辜地红了脸,她羞赧不依:“妾身都够臊得慌了,老爷竟还要挤兑,简直是没活路了!”
冯元哈哈一笑,未在此事上再言,立起身,一手牵着她的手,一手揽在她后腰上,往床榻走去。
夫妾两个肩并肩股并股坐于床头,将绿莺抱在怀里,冯元边抚着她的大肚子便问道:“怎么这么静,爷儿子今儿怎么不练武了?”
绿莺嘻嘻一笑:“早起踢过腿了,怕是累了罢,歇歇,夜里再踢。”
想起一事,她仰起头,娇憨问道:“老爷今儿怎么晌午就回了,也没到下衙的时候啊?”旷职真的好么?
“今儿本没早朝,可皇上忽然下旨召见文武百官上朝,为的是要开凿大运河一事。”
说着话,冯元朝她凑过去,对着耳头眼儿轻声道:“下了朝爷便直接家来了,今儿再不用出门,与你两个在一处,你高不高兴,嗯?”
端起她的下巴颏,鼻尖亲昵地蹭着她的脸颊和鼻翼,呼出的热气熏得她直犯迷糊。
绿莺望着眼前棱角分明的脸,深邃能吸噬万物的双眸,还有颈下伟岸的胸膛,顿时在脑海里浮现出一幅幅肌理分明、汗湿淋漓、无穷蛮力的旖旎景象,那里有他的策马扬鞭,他的威武霸道,还有她的身不由己和意乱情迷,大灰狼与小绵羊的博弈,可怕又震撼。
她吞了吞口水,心里荡悠悠的,侧过头躲着:“妾身困着呢,想歇午觉......”
“好好好,爷陪你一块歇。”
冯元将她抱上床,放下帏帘,从后探过手,伸向她细白脖颈下的襟口......
翌日,冯元神清气爽去上衙,绿莺懒洋洋地挺在床上。近六个月了,浮肿的双腿犹如秤砣般,金莲小脚也鼓溜得犹如大白萝卜。
春秋拾掇案台,气答答瞅着首饰匣子里空出的两格,真是,怎么瞧怎么晃眼,迷迷糊糊就被人诳去两件好看首饰,再来几回,姨娘都得去要饭了。
见绿莺就知道傻乎乎地睡了吃吃了睡,她端的是恨铁不成钢,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抱怨:“姨娘啊,你说你昨儿怎么回事嘛,你写的那东西,奴婢这不识字的都能说几句,湖里青蛙呱呱呱,地上□□在搬家,青蛙□□都一样,早晚都得被我抓。瞧瞧奴婢也会作诗呢,可比姨娘那个强多了。”
秋云见她嘴噘得如漏斗,取笑道:“呦,咱们春巧姑娘胆子真大,还敢抓癞□□啊?”
绿莺扫了一眼笑闹的二人,解释道:“大姑奶奶作的那首诗,你们领会其中意思了么,也认为老爷解释得对?”
春巧秋云对视一眼,臊着脸道:“姨娘,奴婢们不识字啊,不过听了老爷说的,奴婢也觉得那诗作得甚好呢。”
“确实是好,可那诗意,瞧在眼里,我看到的却与老爷有些相左。”绿莺摇摇头,忖了忖,道:“譬如,水上波痕涌动,我看到的是风,你看到的是鱼,因为每个人的思路不一样。再譬如,树枝伸展,为什么我只能看到螳螂,你却还能看到它身后的麻雀,因为立场不一样。”
在心里默默吟诵了冯娴的那篇《问世》,她娓娓道:“父母忙着种地,屋里的烛火已燃到头了,还不会爬的孩子却无能为力。情之一字,让人伤惹人悲,总是在傻傻地徒留注定要失去的东西。既然牡丹人见人爱,种它便好了嘛,造物主何必要造出来小黄花呢。想问世人,可谁又能说得清?”
释然地笑了笑,绿莺叹息:“不受父母爱重,自比昨日黄花,满身情伤,不过是一个可怜人罢了,我又何苦去置气为难呢。”
见春巧两个似懂非懂,她未勉强,又补道:“况且,我却并不想要那提联的殊荣,本就是个卑微身份,做那虚浮的表面文章做甚么呢?除了成箭靶子,再外加得个假意虚情的奉承,还能有甚么呢?能让我的孩子身体康健?能让我敢说话、自在过活、受人尊重么?不能,都不能,甚至大姑奶奶也不会轻易罢手,下回再变本加厉,我岂不是更累?”
收了话头,绿莺扭身面向墙壁,不禁自问起来:娘亡故,被爹卖,已然犹如孤儿,委身富贵朱门,憋着小心过活,本以为与冯娴这样出身豪门、有父有母、嫁为嫡妻的人放在一处,定如云泥一般不配与之相提并论,可如今一瞧,眼见不一定为实,华丽的外表下可能只是疮痍,破碎的布匹包着的也可能是璞玉。零
不知为何,她忽然觉得自个儿的日子也不算那么糟,命也不算那么苦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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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过了两日, 春巧忽然将那首饰匣子捧来给绿莺看时,她一怔,空了的两格已被添满,一支珠钗一环玉镯。
“姨娘, 这是怎么回事呀?”
春巧脸满脑门子上都是笑意, 莫不是菩萨显灵,听见她总念叨, 特意给她家姨娘变出来的?
还能如何?能拿得出这等好物色的, 又能进她房的, 除了冯元, 还能是谁?绿莺笑笑, 竟不知他还是个做好事不留名的。
七月初六, 又到了忠勇侯的寿辰。
冯元穿戴整齐,见绿莺仍在梳头, 便一杯一杯将热茶吃着。半晌, 扭过头,见她才开始画眉,终于有些不耐烦,一大早滴米未尽, 喝了一饱肚子茶水,父亲过寿这等大喜日,他总如厕倒是不好。
暗叹一声女子就是麻烦,一尺宽的妆台犹如战场, 一掌长的黛笔生生能憋死英雄汉,丢下了一声知会, 他拂袖先行去了正厅。
待绿莺梳妆完毕, 由春巧搀着, 扶着肚子一步一步出了门时,心内十五个水桶七上八下。冯元说,侯夫人点名让她跟着去,她是不太想去的。这回是老侯爷的七十整寿,来的人多不说,排场也极大,她一个尴尬身份又身子不便的,去凑甚么热闹啊。
身子本就又沉又难受,还要费尽心神去客套周旋,她倒不打算左右逢源,可谨言慎行也是够让她累的了。今儿的发饰妆容,还有身上的行头,她全都选了又选,斟酌再斟酌,饰品古朴,衣着色浅花淡,端雅低调,既不会让冯元丢面儿,赴寿宴又不失礼,更是能让自个儿不那么引人注意。
饶是如此,她仍是骇怕面对那么多的人。诶?有了!她灵机一动,要不,到了侯府,待上须臾功夫,依旧效仿上回应付冯佟氏那一招,装身子不适,好逃回来歇着?
哎呀,不行不行,她摇摇头,侯府有坐家的大夫,万一他们非要让那大夫给她把脉可怎么办,她的孩子可禁不住瞧啊。
此时,侯府众人,除了慈祥的老夫人,在她眼中,全都犹如牛鬼蛇神,而侯府就是要煎她的油锅,去就是被炸,这心情简直比上坟还沉重。
她时而轻摇螓首,时而抿嘴莞尔,黑葡萄似的眼珠眨呀眨的,倏忽眯成弯月牙,倏忽瞠得滴溜圆,红艳艳的小嘴儿丰润润地嘟着,皮子俏白如羊奶,头发挽成随云髻,露出一截嫩盈盈的脖颈,肩头圆润如包子,引人抓握。
冯安痴痴立在原地,隔着树丛,微张着嘴,不错眼地将不远处的美艳小丫头瞧着,虽说有物挡着瞧不清腰身,可是以他的火眼金睛,这定是个个头不高、娇小玲珑的小美人儿。嘿嘿,小爷我就稀罕小鸟依人的。
他摸着下巴琢磨着,这是谁家的小闺女,穿戴不俗,也没听说有远方亲戚来做客啊。
朝身旁呆头呆脑的小厮阿龅问着:“家里来客人了?”
阿龅挠挠头,哼哼哈哈笑着,一脸憨厚:“小的一直跟少爷关在汀芷院啊,哪里知道这些啊?”
这小厮本名叫阿福,是冯安见他生着一副黄龅牙,傻唧唧的,硬给改的名儿。改完之后更傻了,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一日不提少爷被关,能死是不是!
嘿嘿,冯安一声阴笑,一个爆栗敲下去,再紧紧捂住阿龅的嘴,哼哼哈哈的呜咽声顿时被生闷了回去。
回过头,冯安望着那娇滴滴的美人儿,嘿嘿嘿,且看我将她吓上一吓。
拨开树枝,他蹭地一下蹿出来,咚地落了地,学着戏文里,一手遥指绿莺,梗着脖子一声问喝:“小娘子,哪——里去!”
绿莺正想心事呢,要不是春巧在侧,这一下子吓得她差点没趴地上去。连忙捧住肚子,以为是青天白日府里遭贼了呢,她细细一瞧,猛地一噎,这是那个不靠谱的大少爷?
多亏没把她的孩子吓掉了,否则她一定上去掐死这个不着调的货。心内没好气,面上忍着,她敛下眸子,恭敬福身:“妾身李氏见过大少爷。”
冯安早怔住了,瞠目结舌地望着映入眼帘的大肚皮,本以为是个豆蔻年华的花骨朵,怎么是个要开瓢的大西瓜?这都快生产了罢,还来他家闲溜达啥啊!艳遇成了魇遇,绮梦破碎,他没好气道:“李氏?谁家的?来我家拜访我娘还是我爹啊?”
离近了一打量,他倒觉得这小妇人有些眼熟,貌似哪里见过,攒着眉头回想道:“你是冯管家的儿媳妇?不对,你是宋嬷嬷的孙女罢?”
绿莺嘴角抽了又抽,没想到这大少爷记性这么差,她进府第二日还给他敬茶了啊。
还有,她该如何解释自个儿的身份呢,难道跟他说:我是你爹的妾室?还是说:我是老爷的妾室?似乎怎么说都不对,端的是别扭还难堪。
春巧见状,连忙回道:“奴婢春巧见过大少爷,回少爷话,我们是玲珑院的,这是我家李姨娘,五月初才进的府。这就要去正厅,跟随老爷一块去侯府祝寿,敢问大少爷,可否能允我们主仆二人先行一步?”
冯安这才恍然大悟,那日确实是见过爹这个新纳的妾室,可这是爹的新宠,又是个肚子鼓溜的,他既然不能窥伺,哪还有心思细瞧,只模模糊糊记得是个丰满的主儿。
挺挺腰板,他负手顶了顶扁平的肚腹,骄声道:“巧了,小爷我也是去正厅,祖父过寿,我哪能不去?走罢,一道。”
绿莺无法,只能错开半步跟在他后头往正厅行去,心内颇有些别扭,大户人家的规矩她不是全懂,似这种,父辈屋里的妾室,跟儿孙辈单独待在一处,于理上,合么?
抿抿唇,她垂下头,侧过去轻声问春巧:“我是老爷的人,与少爷走在一处,是不是不合规矩呀?会不会遭人话柄,牵出麻烦?”
春巧是学过宅门教条的,闻言,一阵好笑,朝她无奈道:“奴婢的好姨娘啊,你与大少爷又没待在一间屋子,又没大门紧闭,只是一同前往正厅,难道还要做作地分两条路分头走?还是说,让大少爷先走,咱们掐算上时辰,估么他到了,咱们再迈腿?再说了,大少爷发话,咱们还能拒绝?”
说得也是,绿莺放了心,便不再纠结。
已入秋,梧桐落叶,风忽南忽北地吹,一阵香气从身后飘来。冯安深深一嗅,啊,这是体香还是熏香还是脂粉香,又甜又娇,直往骨头缝里钻,让他浑身酸麻,爽,苏爽!倍儿苏爽!
回过半个脑袋,他肆无忌惮打量起后侧方的美人儿来。个头儿娇小玲珑,身形圆润,颇有些肥姿,可又不肥得膈应人,便如前阵子吃的那肉粽,软软糯糯,引人垂涎。举止适宜,可跟他以往的那些庸脂俗粉大不同,那些简直是俗不可耐!
见了一两银子眼睛瞪成鸡蛋,攒了二十根簪子恨不得插十九根,手脚不老实的偷完银票往□□里掖,大解后,一介奴婢不更衣也就算了,还不洗屁股,行事时小裤上还能看见屎。一个个都不认识字,那回他心血来潮做起先生,教了几日,那丫鬟也有些灵气,他一喜,将来他也能红袖添香了罢,直到她将“叹”读成“吠”,他咬牙忍了,直到再后来,将“一路顺风”生生读成“一路归西”,他就再也忍不了了,这得有多瞎!从此,彻底打消了自个儿培养红袖的念头,还是将来买个会识文断字的红袖罢。
这小姨娘,走路温温吞吞,回话时低眉顺眼目不斜视,一看便是优雅有度、知书达理的内秀女子。
绿莺不知自个儿肚子里装没装内秀这东西,可腹里却有团火,要炸了。这大少爷还要不要脸面了,丫鬟穿梭间,他就这么直勾勾盯着她,登徒子病犯了?
“大少爷且看路。”隐晦地提了提,他明白罢?
冯安不明白,将阿龅一脚踹到自个儿身前,手搭在他肩膀上,不用眼睛也能走路。
绿莺暗地撇撇嘴,用不用给你找根棍儿啊。
也没用多久,正厅近在眼前。
大老虎就在里面,冯安不敢再造次,将长腿跑掉的眼睛收回来,板着身子一脸严肃地进了屋。
绿莺随后,进去后挨个见礼。
见了她,纯儿对她天真一笑,冯娴点点头,冯佟氏一个瞪眼。
见长子与妾室前后脚进了屋,冯元不动声色地在二人之间来回扫了几眼。
他倒也未说甚么,当先立起身:“走罢,侯府今儿人多,咱们就少添些麻烦,我让人备了顶宽轿,毓婷带着纯儿,跟你娘乘一顶罢。”
一溜小轿往东侧小门处行去。摇摇晃晃间,冯佟氏愈想愈气,朝女儿冷笑:“瞧瞧你爹,又要带她去,这是去哪都不忘带着,就差拴裤腰带上了!”
作者有话说:
蟹蟹来来和雨竹打赏,逗比作者表示:跟大少爷一样,苏爽,倍儿苏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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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竹618扔了1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6-05-11 04:31:29
第61章
冯娴扭头扫了一眼轿外, 轻声感叹道:“总说男子薄情,可我看爹,倒是长情得很,这李氏果然是个有福的。娘, 我看她性子倒不错, 可比我家那几个炸毛鸡省心多了,你就别气了呗, 与她好好相处, 将来让她在爹面前替你转圜转圜, 让爹也能进进你的屋子。”
闻言, 冯佟氏顿时眼睛瞪得老大, 满脸不敢置信, 尖着嗓子道:“你缺心眼儿罢,让我去跟一个下贱胚子好好相处?天爷祖宗, 我还让她替我美言?你是傻透气了罢?这黑白颠倒的毛病终于用在娘身上了?”
她这个怄啊, 都说女生外向,嫁了人就向着婆家,她这女儿倒好,竟然拿话挤兑亲娘, 还向着父亲的小妾,简直是不孝女!
冯娴冤枉死了,她也是为娘好啊。她是吃过独守空房的苦,女子, 便如花骨朵,少了浇灌, 日益枯萎。孤枕寒裘中, 叫天天不应, 她那时多羡慕那些卑微乞怜的妾室通房,可以可着劲儿厚着脸皮地去求宠去拽人。她呢,虽说平时不着四六,可又哪里是没受过礼义教条的粗妇,使尽手段撒娇卖痴引诱争宠那一着,她下不来脸做。
她那时多么希望那些人能手下留情,她是正室啊,也能让她不至于年纪轻轻就成了糠了心的萝卜,蔫巴巴得难受。
母女两个心事南辕北辙,说不到一处去,索性闭口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