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几,捧着碗冰块,秋云摊开帕子包好,见绿莺闭着眼似睡了,便轻轻将冰帕贴在她脸侧。
正小心翼翼怕吵醒她,忽听她道:“我盼着他太太将他劝住,把我打发了罢,我不想再伺候他了......我能穿糖葫芦卖,一定能将日子过起来。我被打个半死,他瞧都未瞧,一丝怜惜都无,我不愿伺候他了。他既然那般维护他太太,还来招惹我做甚么呢?莫再来了,莫再来了,将身契给我罢......放了我罢......”
“姑娘?”秋云一怔,打眼望去,见绿莺眼睛闭得死紧,才知不是与她说话,只是一番呓语。
哎,望着梦里也眉头紧锁的姑娘,她长叹口气: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冯氏夫妻二人从南门回到府里,进了正厅,冯元朝冯佟氏指了指圈椅:“咱们两个说说话罢。”
冯佟氏点点头,坐立不安地等着他开口。
冯元一掀后摆,坐下后,便兀自端着茶盏,定定望着手中茶水,目光虚无,似回忆往昔,半晌未言语。
不知过了多久,他眼里渐次清明,将手里凉茶一饮而尽,放下茶盏开了口,温声道:“信芳啊。”
“啊?”
冯佟氏一怔,信芳,是她的字啊,老爷有多少年未曾唤过她的小字了?十年?二十年?回想一番,竟只依稀记得新婚那时唤过,之后便再未有过了。
冯元瞧了眼她置于桌上的手,轻轻覆了上去。冯佟氏浑身一震,望着那两只近在咫尺的手,嘴唇哆嗦,讷讷不能言。
瞧她眼眶通红,冯元叹了口气,唏嘘道:“我记得你说过你的字是岳父大人取的,乃是出自‘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取其‘馥郁芳柔’之意。我能瞧出岳父大人寄望你一世娴雅温柔,可你自问做到了么?我自问未少你一分敬重,未有哪里对你不住。你当年生了冯娴后便久久不育,我何曾催过你,是你非要替我做主将王氏刘氏收房,说要为我传宗接代。可王氏怀有子嗣了,你又在她吃食上头做手脚,那小儿产下,又聋又哑。我虽也不会要这天生不足的儿子,可我自会安排个安乐法子,让他好好地走。可你呢,行那阴暗手段,那小儿去时满脸青紫,甚是骇人,你也不曾做过噩梦?这些我心知肚明,却未追究,你可知为何?”
他双眸晶亮,隐有泪光,话里不知不觉竟带了哽:“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你是我的发妻,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将来你我是要合葬在一处的啊,小妾庶子,我从未看重过。你我结璃二十一载,你扪心自问,还做过多少龌龊事?你与刘氏斗法,我当没瞧见,她是个拎不清的,你教训她我不拦着。可那外室又碍着你甚么了?一个玩意儿,你又何必因她吃味儿,我何曾将她放在心上过?平常解解闷儿的东西也值当你这么不依不饶,非要上门去撒泼,丢不丢人?你一介大家闺秀、堂堂官太太,亲自出门去教训外室,让外人晓得了,不知怎么笑话你呢,你不觉得脸臊的慌?”
他回想往事,只觉心力交瘁,自问事事都是为她着想,绿莺被她白白打了一通,他亦未多瞧一眼,在南门宅子,给足她面子,更未追究此事。
可冯佟氏显然不领情:“呵呵,前头几句说着还挺让人暖心的,可这最后一句才是老爷的心里话罢?”
冯元一怔,有些莫名,不知她何意,只不动声色地望着她,等着她下文。
“老爷口口声声说不在意那绿莺,一个玩意儿罢了,可我知晓那玲珑阁如今的东家竟然是这个小丫头,也不知老爷为何将那么大的铺子无缘无故给了她,若仅仅是件玩意儿,那还真是花了大手笔呢,端的是让人匪夷所思。”
一个铺子而已,冯元无力地摇摇头,暗鄙她小家子气,口上还是解释道:“老夫人肺症之事她立了大功,也算与老夫人有缘,玲珑阁最初是老夫人的,我便赏给了她。”
肺热症不算甚么大病,年迈者十个有八个得此症,至于赏这么多?冯佟氏心里不信。
冯元耐着性子与她细说:“上了年岁之人,舌苔渐厚,滋味儿便淡了许多,老夫人如今爱吃的少之又少,我哪还忍心见她日日喝那苦药汁子,愈喝不是愈没食欲?绿莺孝敬的糕饼和养身茶,老夫人用了,每日笑也多了,胃口也好了。孝大过天,她帮我分忧,圆了我的孝道,只要为了老夫人,莫说一个铺子,便是十个,也使得。”
“那她那宅子呢,为何给她住那么宽敞的宅子?还有那衣裳首饰、屋里摆件,哪样不是好的?难道她又立了甚么功?”冯佟氏又是一通质问,说罢梗着脑袋,斜睇冯元,一副不会善罢甘休的模样。
“你放肆!”冯元本来忍着气,念着结璃之情给她留着体面,瞧她没完没了、咄咄逼人的样子,再也忍不住火。
作者有话说:
逗比作者表示:世上没有完美的人,不管是猪脚还是陪角,性格上既有闪光点,又有缺点。
冯元争先恐后举手表示:眯兔眯兔,爷有个毛病,炒鸡心软,软得跟大发糕似的
莺莺在身后背着大包子抱着小花卷,面无表情拆台:我去,还心软,不就是优柔寡断嘛
我爱我们裤总(°o°)~哼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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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难道我挣下的家业, 连银子怎么花都要跟你请示?佟素娘,你给我适可而止!”冯元话落,便甩着袖子气冲冲往外走去。
“你......”冯佟氏也气得不轻,当着下人面被冯元连名带姓唤着, 面子上挂不住, 朝几个噤若寒蝉的下人叱喝一声,“统统给我滚下去!”
门外的宋嬷嬷脚步顿了顿, 瞧见一众丫鬟匆匆往外走, 心知定是太太发了火, 便小心翼翼地走到她身前, 忧心道:“太太, 老爷方才将包嬷嬷与房嬷嬷赶出去了, 似是已晓得她们是佟府的人。”
冯佟氏不耐烦地摆摆手:“晓得便晓得罢,量他也不敢找我娘质问, 就算他不拿我娘当回事, 他亦得掂量掂量他做的这龌龊事,有没有脸抖落出来!”
“太太......”宋嬷嬷欲言又止,憋了半晌才忍不住吭哧道:“老奴瞧着老爷到底还是敬重太太的,也不似太将那小蹄子当回事的样子, 也就是贪个鲜,她既未进府,年老色衰还不是被扔的命?其实咱们今儿......”
冯佟氏脸一阴,斜瞟着她, 哼道:“今儿怎么了?”
“老奴觉着今儿其实去错了,治了她还会有旁人, 老爷早就不去王姨娘和刘氏那里了, 也不能素一辈子不是?”宋嬷嬷吞了吞口水, 顶着她的眼刀子,垂眸大胆道:“若没了她,老爷若瞧上旁人,又恰好是个良家,岂不是立马便能抬进来?日日在太太眼皮子底下多膈应人,如今多省心,眼不见为净不是?”
“那些送出去的宝贝呢?玲珑阁呢?老爷今后若还是这般大方呢?冯家的金山银山岂不是都姓了李?”
哎,宋嬷嬷心内无奈,说来说去如今她也搞不清太太到底是嫉妒绿莺还是心疼银子了,“太太细想一番,老爷亦不是个傻的,怎么会把冯家都给个外人。”再说,老爷的产业那般多,一个玲珑阁真不算甚么,这连她一个下人都晓得,太太如今怎么变得这般眼皮子浅,简直是......视财如命。
冯佟氏绞了绞帕子,气恨不已:“哎,你说的我都懂,可我就是瞧不惯我冯家的东西便宜了外人。奶娘你没瞧见,那小狐狸精穿的戴的用的全是上好的,便连毓婷的闺房都比不上她的。毓婷可是官家嫡女啊,竟让个奴才秧子给比下去了。你那时立在门口,不知你瞧见她没,哼,我可瞅了个仔细,不仅相貌不见得多美,更是生了一身子肥肉,颤巍巍地别提多膈应人了,也不知老爷怎么就瞧上她了,真是瞎猫撞上死耗子了。”
当时屋里动静闹得颇大,宋嬷嬷怕那绿莺是个泼辣货,再伤着太太,便伸着颈子往里瞅了好几眼,倒是瞧到几分模样,确实是个勾人的,只这话她不敢说,只顺着太太道:“就是就是,比那二月二吃的猪头肉还肥呢。”
“呵呵呵。”冯佟氏掩嘴乐得开怀,不住点着她,“你呀,话儿虽糙,说得倒贴切。”
主仆两个笑了半晌,宋嬷嬷想起一事,问道:“老爷在南门甚么也没说便家来了,之后亦没追究,太太瞧着,对那小蹄子他这是撂开手了还是......”
“哼!”冯佟氏冷笑,“他虽早早与我离心,可我自认这世间还是只有我最了解他。他若打算撂开手当时在南门宅子便会安排一番,该发卖发卖,该发嫁发嫁。甚么都不安排,对那狐狸精一番冷待,给足了我体面,不就是打着安抚我的算盘么。我呸!跟个馋嘴猫儿似的,一月里去二十天,我才不信他能轻易撂开手呢。”
宋嬷嬷苦了脸:“那今儿这番折腾岂不是没甚么用?”东西一样没要回来,人也没赶走。
冯佟氏摇摇头,笑道:“也算有点用处,起码把我跟老爷的窗户纸捅开了。对于那狐狸精的存在,从前我是心照不宣,想知道多些,全靠丁佩暗里查。今后可以明晃晃地摆在台面上说,明着问、明着查,再不用偷偷摸摸、遮遮掩掩了,我心里这个痛快啊。”
“太太,苦了你了。”宋嬷嬷愈听愈心酸,“世间男子皆薄情,太太莫要太过为难自个儿了。”
“哈哈哈哈......”闻言,冯佟氏笑得直抖,半辈子养尊处优,脸上的肉已然宽厚松弛,下巴颏一阵乱颤,一脸慈善,说的确不是美话:“不不不,我不苦,苦的是那小丫头,她的苦日子我不知道何时来,可好日子可是快到头了!”
瞧宋嬷嬷疑惑,她咯咯一笑,冷声道:“你说的有理,老爷是不会给她金山银山,可她若生下子嗣呢?”
“可一个庶子......”
“庶子怎么了?老爷将他接回家来,养在我名下,不就是嫡子了?”
可不是?将外头那狐狸精生的野种放到太太身边,每日见了不得跟针扎一般膈应?宋嬷嬷浑身似长了草,一个劲儿转着圈,攥着手里帕子不住念叨:“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呵呵,冯佟氏笑得一脸意味深长:“还能如何,当然是让她生不出了!”
翌日便是正月十五上元日了。
南门宅子里倒是热闹,灶房里正团着圆子,小厮举着梯子攀在屋檐,将大红灯笼在檐角上一个个挂起来。虽未点灯,却已然红彤彤一片,煞是喜庆。
昨儿春巧去请了邢仁堂的玄妙师傅来,绿莺擦了她的药后舒坦多了,估么再养个三五日便好了。脸还微微肿着,却已不去想冯元的打算了,他是今儿不来亦或是今后都不来,她不惦记,玄妙说得不错: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每年这时,天儿一黑大街小巷张灯结彩,百姓赏灯猜灯谜,可没冯元领着,她一介女子夜里不便出门。瞅着一溜大灯笼,她朝几个丫鬟喜滋滋嚷道:“你们谁去请人书些灯谜拿回来,咱们晚间来猜。”
她眸光流转,面上一片兴致勃勃:“小赌怡情,咱们也折腾一把,你们每人出一百文钱,我出一两,选出个魁首,银子便通通归她,如何?”
秋云见她如此强作欢颜,心内怜惜,想逗她真心开怀,便噘嘴跺脚抱怨:“姑娘打好了如意算盘,奴婢几个大字不识一个,哪里猜得出?”
冬儿亦跟着凑趣儿,嗔道:“就是就是,姑娘好生爱财,连奴婢的月钱都要找机会要回一半。”
绿莺心里热乎,瞧瞧,跟下人说说笑笑多松快自在,哪似跟冯元那个冤家相处时,简直是心惊肉颤、如履薄冰。
“姑娘?姑娘?”
“啊?”绿莺回过神来,瞧见春巧一脸担忧,“姑娘身子还不舒坦么?奴婢唤了姑娘好几声了。”
她脸一热,自个儿......怎么又想起那凶人来了?绿莺啊绿莺,你是记吃不记打么?使劲儿摇了摇头,莫想了,不许再想了!
晚间吃的圆子是桂花芝麻馅儿的。用的是景德镇的官窑烧制的半腰山碗,比一般的碗略扁,似盘非盘,边沿点着金云皓月,一片雾霭迷蒙之色。吃的是富贵,吃的是意境。这圆子也美、也香,可却没有那盛在旧白碗里的甜、糯,那是她吃过最好吃的,落花生碎馅儿的,在吴家吃的。
绿莺怔怔地放下银勺,低声说道:“许久未见吴家婶子了,不知她的病好了没。”
秋云瞧屋里只有春巧,便放心回道:“奴婢去过吴家一回,吴太太身子骨硬朗了许多,红蛇疮亦早好了。”
“那......吴公子好么?”
“好,已是举人老爷了。”秋云笑着,又接着说道:“吴公子说会赶赴春闱,春闱若及第便可踏进金銮面圣啦。”
绿莺心里替他高兴,眼圈一红,不住点头:“好、好啊,我就知道,他一定能及第的,他一身才华,定能做上大官的。”
她使劲儿咧着嘴,想笑得喜庆些,这是喜事啊,不能哭啊,可泪珠子却顺着下颚扑簌簌往下落,她抖着唇默声道:“他一定要好好的,要好好的啊,定要娶个名门闺秀,生七八个大胖儿子,一辈子福泰安康......”
秋云是最晓得他二人当初瓜葛的,晓得她心里难受,犹豫半晌,终是开口道:“吴公子曾让奴婢传话,说他这辈子非姑娘不娶。这话虽说不能当真,一辈子那般长,谁又离不了谁呢?可他这一片心意却甚是难得,也不枉姑娘那日为他遭的罪了。”
闻言,绿莺一颤,腾地立起身子往梳妆台走去。
“姑娘坐着罢,要甚么奴婢去拿。”
春巧的话,她似未听见,只兀自去掀开妆奁。从里头取出钥匙,她踢踢踏踏往大箱子奔去。待打开了,望着只余衣裳锦缎木盒的箱内,她呆住了,画呢?那幅将她脚印收入其中的画呢?眉目清朗笑容恬淡的郎君,你认真伏于案上,低回百转间镌刻进一片痴心的画呢?
她无措地紧了紧手掌,钥匙一头尖锐,将手心刺得生疼,她这才恍然想起,那画早已付之一炬了。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人生的某个结局,不会尽如人意,但却会在冥冥之中被安排得既合情又合理,只是有时叫偶然,有时叫缘分。她想,她与吴清可能只是从天上各自飘落下来的雨滴,被风一吹,在空中短暂相聚、融合在一起,可掉入河里,还是要被打散、冲走,偶然的一场相会,注定不是缘分,小指上红线的另一头,注定不姓吴。
罢了,已然有缘无分,多想无益。
她怔怔坐了半晌,忽地绽开一抹笑,边朝屋外走边对两个丫鬟说道:“走,去书房。我来书些灯谜,稍后咱们挂上,你们来猜,如何?”
春巧秋云对望了一眼,心喜姑娘终于想开,齐齐应是。
如此,南门宅子的第一个上元日,虽没男主子,却也过得甚是热闹喜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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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出了正月, 便是二月二了。
传说尧王的父亲帝俊共有四个王妃:姜嫄、简狄、庆都、常仪。原本常仪的地位最低,可自从生了儿子,众人就另眼相看了。庆都一直为没有儿子烦恼,有人告诉她, 神母庙求子很灵验, 只要真心实意,没有不成的。
庆都照巫女说的, 在元宵节的晚膳后, 去庙里摆上供品, 恭恭敬敬地磕了仨头, 双手合十, 祈求神灵赐子。从神母庙求子后, 她就日日盼着应验。一回夜里,她梦见一条赤龙追随, 翌日, 便诊出了孕脉。
此后,二月二,家家小媳妇便去庙里烧香求子。
清晨,南门宅子里, 秋云几个丫鬟正伺候绿莺洗漱,春巧边递着沾了粗盐的柳枝,便凑趣道:“姑娘也去庙里求求罢,到时候生个大胖小子, 母凭子贵,老爷定会让姑娘进门的。”
冬儿年纪略小些, 性子颇有些憨直, 此时忍不住插嘴:“奴婢听说大户人家是要去母留子的, 姑娘还是不要生的好......”
“呸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能生,能生!咱们姑娘能生着呢!姑且当你是个半大孩子,说的话做不得数。”秋云瞪了冬儿一眼,“再如何也要姑娘自个儿拿主意,全看她想不想生,可不是生不出来,你可莫要说这般晦气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