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苏黎
1
“苏黎,赌场谋杀夏伟业的人,会不会是你呢?”
何念到事务所“探亲”,珍儿正在接待一位委托人。敲敲门走进我的办公室,何念径直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用半开玩笑的口吻问我。“排除法吗?”我也漫不经心地丢了一个咖啡口味的纸杯蛋糕给
他,这是珍儿新烤的,“其他人都查过啦?舒大师没有嫌疑吗?苏夜、左立,还有珍儿,统统查过了吗?”
警长一边嚼着蛋糕一边摇头。 “还没查完,那你有什么理由怀疑我?”
我抠抠自己的脖子,好痒!在椅子里调整一个最舒服的姿势,我抱起双肩,半眯着眼睛瞄着这位曾经的追求者,脸上摆出不以为然的表情。
在他面前我不需要再刻意扮演淑女,因为他见识过我魔鬼到极致的一面,如今的我,无论如何,不会比那时候更丑陋。
你曾经问我的关于苏夜的“十万个为什么”,对我来说同样适用。我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毒杀夏伟业?
我为什么要选择这个时间毒杀夏伟业?
我为什么要在那里毒杀夏伟业?
我是怎么做到的?你说过,找不到盛毒容器。而且最重要的是,我的动机是什么?!
……
何念一边用手指头绞玩着纸杯咖啡蛋糕的包装纸,一边放任我学他的样子发射连珠炮,直到我打下最后一个惊叹号,尖锐的声音完全消散在有良好隔音效果的墙纸和软包墙壁之后,才抬起头来:
“西格蒙特·弗洛伊德说过:任何一个感官健全的人最终都会相信没有人能守得住秘密。如果他的双唇紧闭,而他的指尖会说话,甚至他身上的每个毛孔都会背叛他。
“苏黎,我现在确信是你了!
“刚才,你已经亲口承认。”
“你疯了吧,我承认什么了?你不会用对付简婕的方法对付我吧, 请君入瓮?”
我还是正经不起来,笑嘻嘻的,正这工夫珍儿走进办公室,何念板着脸朝她一挥手,珍儿知趣地退出办公室,关上了门。
“苏黎,和你相处,我一直想忘记自己的警察身份,从唯唯那时开始,我就刻意避免使用任何针对嫌疑人的审讯技巧,因为我坚信你不是杀人凶手!但是分辨一个人是不是在说谎,已经成为我自然而然的能力了。”
“哦?”我收起笑容,坐直身体,拿出愿闻其详的表情。 “你刚才的言行出卖了你。正处于防卫状态的人,是和平时完全
不同的。平时的你,讲话慢条斯理,甚至让人误解你心不在焉,可是刚才,你那么亢奋,声音明显高了不止八度。你还能准确地复述我之前说的每字每句,证明你一直在意这个话题,此刻只想撒谎掩饰!”
“你说我杀人,我能不激动吗?”
何念痛心疾首:“我不喜欢现在的你!”
“唯唯去世的时候,你一心要说真话,即便真相是那么残酷,你毫不回避!可现在,你却在想方设法掩饰自己的杀人罪行!
“你以为我今天是来试探你吗?
“不!没有十足的把握,我是不会指证你的,因为,你曾是我深爱的女人……”
“那你说吧!”我恢复平时的语气,但依然略带嘲讽,“面对我这个你所谓深爱的女人,看你能说出几朵花?!”
“好吧!”何念也不再客气——
首先是动机,我必须澄清,你的目标并不是夏伟业,而是苏夜! 只不过你没有想到,夏伟业会突然喝掉自己妻子面前的咖啡。
舒大师提醒夏伟业喝点提神的东西,让我曾经怀疑你们是共犯, 或者他与苏夜是共犯,直到调查以后,我排除了这种可能。
舒大师这么做有两种可能:一是完全的巧合,二是他碰巧看到了有人在咖啡中下毒,想给执意用维珍之珠开赌场的夏伟业一次教训, 借以证明自己的预言正确,夏伟业有血光之灾——很多江湖术士都是这样骗人的。
我推断是第二种可能。
所幸夏伟业喝得不多,才捡回一条命。
而你,痛恨苏夜,唯唯死后你一直不肯原谅她,这就是动机! 苏夜是唯唯坠楼的见证者,我们不知道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只不过她和你一样,对唯唯之死的细节绝口不提,她坚称是意外, 你就坚称是谋杀,是你杀了唯唯。鉴于你当时的精神状况及你父亲的身份,你被送进精神病院,唯唯之死不了了之。
可是,你对苏夜的仇恨一直没有消散。
……
其次是时间,你为什么选择此时杀害苏夜。
苏黎,你已经知道自己病了,是晚期肝癌……如果不找机会报复, 你会“遗恨终生”!这同时解释了,为什么从两年前你开始重新接纳苏夜,看似顺水推舟,顺应珍儿的有意安排,其实是你已经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杀人计划才提到日程上来。
然后是方式和地点,都可以用一个理由来解释,那就是赌!
从小受到家庭的熏陶,深入骨髓的赌徒心理,让你认为在赌场里, 在赌桌上,在赌博的过程中,让苏夜死去,才能解你的心头之恨!
这也是你对自己的父亲、妹妹,嗜赌如命的一家人,最大的嘲讽! 最后,就是你的手法。
苏黎,我已经破解了你在苏夜面前的咖啡杯里是如何下毒的。而藏毒的容器,就是赌场中,每一场赌戏都不能缺少的—— 如今沾满了鲜血和仇恨的筹码!
2
你、苏夜、左立和夏伟业,是赌场“四人帮”,从年轻时起,你们就沉迷于 21点的分组竞赛,乐此不疲,经常流连于维珍港的各大赌场,手握各种额度的筹码。
筹码,在维珍港就是钱的代名词。对于赌客来说,就是流动的黄金。
筹码之于赌博,是贪婪和罪恶的最好注解。
事实上,维珍港各家赌场的筹码虽然外观几乎相同,由政府的铸币机构统一制作,但不能通用,每家都有独特的防伪。
某一次赌戏结束之后,你怀揣这家赌场的几枚筹码,把它们带回自己的家。
氰化物太容易弄到了,我根本不想追溯你获得的过程,总之你现在有了筹码和氰化物。
在维珍港,找个能工巧匠也非常轻松。
这位工匠极擅微雕,他可以在不破坏赌场识别的防伪标识的前提下,帮你在筹码内部挖出一个小洞,注入氰化物,外面只留下一个肉眼几乎不可见的小针眼,再用蜡封住。
为了保证氰化物的总量足够,这样的筹码你做了两枚,藏在衣服口袋中。
时间回到事发当晚,你们恰好再次“光临”这家赌场,你带着藏好氰化物的筹码坐在 21 点的牌桌上,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和其他五个人一起玩牌。
一局接一局,凌晨时分,大家都有点倦意。
这时候,你趁众人不备,把筹码取出,把针眼上的蜡远远地弹在脚下厚厚的地毯上,再把氰化物倒进左立刚递给你的咖啡杯中,然后递给苏夜。
“这里我要打断一下!”我比画了个叫停的手势,“警察先生您可能搞错了,这杯咖啡本来就是我要给自己的,苏夜一直在喝加冰的可乐,是她临时和我换的,如果她不换,那我岂不是毒死自己了吗?”
“你早就知道这杯咖啡会属于苏夜——是女人的月经期。”何念抬起头瞟了一眼办公室外正坐着发呆的珍儿,“相熟的女人,只要有心观察,基本都能正确掌握对方的生理期,而且还有一个好玩的现象, 女人经常在一起,连月经周期都会慢慢变得同步,这是珍儿告诉我的, 因为你和她的月经周期就是一致的……”
“事发当天,正是苏夜的生理期,你与她一起去了一趟洗手间, 肯定是在那时候,你假装善意提醒,这个时候,你不要再喝冰的东西了,要爱惜自己的身体。苏夜与你和好之后,一直想对你示好,你这样关心她,她肯定会听话。”
为了销毁这两枚藏毒的筹码,你把它们和其他 8 枚筹码一起递给荷官,换回一个 1000 额度的筹码。
就这样,“盛毒的凶器”离开了凶手,等这些筹码一个小时之后回到赌场庞大的清点机构之后,就将和成千上万个筹码混在一起,过不了几天就会因为磨损而被销毁,永远地消失在你的视线里了。
后面的事情大家就都知道了——夏伟业中毒。
“故事讲得好!”我啪啪鼓起掌来,“以后我不叫你警长,干脆叫你故事大王算了。你说得如入云端,我听得如痴如醉,但是请问证据在哪里?”
“你也知道,赌场可以说是全世界监控最严密的地方,一只苍蝇飞进来都能分出公母。如果我真的在赌桌上下毒,那么赌桌上方和四周的监控摄像头一定会如实记录下来,事发之后,你们警方只要一调取监控,我不就图穷匕见,最终束手就擒了吗?”
“非也!”何念学我的复古款措辞,“你在赌!你在赌我们警方拿不到赌场的监控录像。”
“如果这样赌,那我的胜算就太小了吧?” “不,你有把握,而且是十足的把握!”何念终于换上面对嫌疑人才有的面孔,“苏黎,你对赌场的运作了然于心,这里几乎是你的第二个家。当然,你也知道如何善用自己的身份!你选这间赌场是有道理的,因为这里早年是在苏总督,也就是你父亲的帮助下建立的, 老板和你的家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你知道在这里发生命案之后,赌场一定会调取监控自行查看, 你的这些小伎俩分分钟就昭然若揭。
“可你一点儿也不担心! “因为你要毒害的是自己的妹妹,误伤的是自己的妹夫,这完全是你苏家姐妹之间的恩怨,你料定赌场绝对不会蹚这个浑水!
“这也算是江湖上的规矩吧,你们家族内部的矛盾还是留给你们自行解决。
“能开赌场的都是绝顶聪明之徒,肯定会选择三缄其口。 “事实上,你赌赢了,直到现在,赌场就是不肯给警方提供监控视频。
“但是,我明白,你之所以敢在监控探头下公然杀人,也是因为你的病——肝癌让你无所畏惧,也无所谓了。”
3
“没有监控视频,你就是没有证据,我可以什么都不承认。”
“但我拿到了这个。”
何念从风衣口袋里掏出放在塑胶证物袋里的两枚筹码,是 100 维珍币额度的。
事发之后,警方封锁了赌场的 21 点牌桌区域,警务人员在赌场内部取证,当时,在赌场主管和当值荷官的监督下,我们对这张赌桌上的筹码做了简单的毒物测试。
因为在赌场,筹码就等于钱,赌场的筹码是赌场的私有财产,在维珍港,私有财产高于一切,即使是警方在办案过程中,也没有权力占有私有财产。所以毒物测试之后,这些筹码按照额度被重新放回到赌桌上。
但是,当所有人都接受了警方问询,包括你,你们的随身物品也被认真检查,没有找到盛毒的容器,咖啡中也没有胶囊碎片或者胶囊融化的成分,我陷入深深的困惑之中。
这时候,我想起一个细节——因为你们正在进行 21 点竞赛,每个人都是从 5000 维珍币筹码开始,这 5000 筹码包括 3 个 1000 的筹码,两个 500 的筹码和 10 个 100 的筹码,谁也不准掏钱额外追加筹码,等某人把筹码全部输掉,竞赛就结束了。
当值荷官也证实,因为你们的牌技势均力敌,也没有哪位有特别好的运气,当晚的输赢一直呈现胶着状态,没有人使用和更换过1000 额度以上的筹码。
所以,清晨你们离开之后,我刷了卡,把那张 21 点赌桌上面所有额度在 1000 以下的筹码,包括 1000 额度的全部兑换回来,带回警局之后逐一仔细研究,终于被我发现了你的秘密。
“如果这两枚筹码藏毒,为什么毒物测试验不出来?” “在现场的检测条件十分有限,筹码上的小孔很小,表面又被涂过一层薄蜡,摩擦过程蜡脱落,毒物几乎没有沾染筹码本身。” “就算这两枚筹码藏毒,你又怎么证明它们属于我呢?” “我确实没法证明,筹码上指纹混乱,而且有你的指纹也不奇怪,因为你本人就是坐在这张赌桌上的玩家。说到底,我还是没有监控视频……”
看何念可怜兮兮的模样,我几乎笑出声:“那还是等你拿到视频再来抓我,没有视频,你说这么多,不全是废话吗?还不如省省力气, 晚上好好陪我的珍儿约会呢!”
“那也是哦!”何念也笑了,“今天约好和珍儿一起去看《天鹅湖》,要不你一起去看吧?”
我笑道:“你们都是洁白善良的白天鹅,我呢,是一只邪恶丑陋的黑天鹅。我还是一个人孤独地待在地狱里吧!”
4
即使没有随从和保镖前呼后拥,这个男人走入我的视线,我的眼神便再不能移开。
他昂首挺胸,眼神透射出一贯的决绝,如同身披某种霞光。
我的父亲,前总督苏泽名走进我的事务所。在他的身后,我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何念、苏夜、夏伟业、左立,甚至还有夏敏!
这是什么组合?来开聚会吗?
我没来由地开始颤抖,不仅是右侧肋骨,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开始沸腾,疼痛。
20 年了,这是我第一次与父亲重逢,虽然染发让他显得年轻, 但是多年来扮演政客这个心力交瘁的角色,还是让疲态和衰老浮现在他的身上。
珍儿被这架势惊呆了,何念拉着她,让她站在自己的身后。就这样,我,直面父亲,无处躲藏。
“你赢了吗?这场赌博,以你妹妹为赌注的赌博?”父亲的声音。我深陷在椅子里一言不发,恨不得这张柔软的真皮椅子的四周长
出铜墙铁壁,把我严密地包裹起来,和外界完全隔绝。 “我以为你只是想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就放任你这样活着,可你却对至亲下手,成为杀人恶魔!”
父亲的手里拿着一个物件,狠狠地丢在我的桌子上,我用余光瞥了一眼,是一张光盘。
“你以为警方拿不到赌场的监控视频,你就可以逍遥法外吗?!” 父亲又走上前一步,笔直地站在我的办公桌前,距离我只有两尺远,我甚至闻到了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小时候,他常告诉我,这种类似覆盆子和檀香混合的味道,叫男性荷尔蒙,男人就是靠它征服世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