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隽明垂着眼皮,也不发火,也不反驳,久久这么待着。
他看起来实在太平静了,让在场众人以为,这句才真正说到他心里去了。正要再说,只见他旁若无人似的,拍拍张绍祺。
“绍祺,咱们回宿舍,帮着光英收拾一下东西。”
“明哥!”张绍祺可不含糊,“你什么意思?要是你也同意让光哥搬走,那我就跟他一块儿走!”
倪隽明温和答道:“我也陪着你,咱们都跟他一块儿。”
张绍祺这才稍稍被安抚,沉着面孔,点了点头。
他也不再和谁打招呼,径自气呼呼地出了办公室。硬底的皮鞋,踏在中空的木楼梯上,从楼上到楼下,砰砰地响了一路。
“那我们就先告辞了。”倪隽明不改风度,冲着其她人点了点头。
“这就出去住啊?”有人过意不去地问,“那你们找好了房子没有?要是没有的话,我们也帮你打听一下。毕竟……”
倪隽明扶了一把金丝边的眼睛,温和地翘翘嘴角。
“已经有去处了。不劳费心。”
“那……”有人又提起,“你们的家私细软多不多?我们也去帮忙吧。”
倪隽明还是那个春风和煦的态度,笑着婉拒:“你们尽是女子,出入男子的房间不太方便,我们自己来就行了。”说完便离开了。
这下,伙伴们脸上都现出些如释重负的笑意。心里觉得,还是他做事周全,给足了大家脸面,悄悄地觉得舒坦。
阿光自己早听到有那些风声。
他有许多话,想对同事们自白,可是最近公司开会,经常刻意地舍开他。张绍祺倒是每次都去,时常是愤愤地回来,见到他的面,又收敛了表情,装作没事发生。
有时候,阿光也有些后悔。
“我也是糊涂,如今的世界,和以前经历的全然不同。一个消息,瞬间就能通过电报传出千百里,还有什么秘密可言?早知有今日,当初就不该跟戏神仙硬杠,好再想个迂回的法子才是。”
这么一想,觉得实在羡慕那戏神仙。她能把时间倒回去重来,把做错的事情重新弥补,多轻松啊。
正无聊着,只见张绍祺一阵风似的从外边大步进来,说了声:“光哥,收拾东西,咱们走!”
一面说着,一面就打开箱子,拉开柜子,把那衣衫鞋帽一股脑地往里塞。
阿光见气氛不对,疑惑地站起来拦住他:“先别忙……”
“哼,我是一刻也不想多待了。”张绍祺恨恨地说。
阿光情知道,一定是同事们又提起让他搬出去的话,张绍祺和她们起了口角,这才要一起搬出去了。
他带着连累旁人的歉疚,岔开话头:“我是说,你别这么塞,箱子的容量都浪费了。我来吧。”
张绍祺看了看差点被撑坏的箱子,这才稍稍冷静一点,不好意思地撇撇嘴。
恰在这时,倪隽明也回来了,随手关上了门。
阿光问:“怎么回事?”
三人相对,倪隽明也不再笑了,脸色阴沉:“别收拾得太干净。装些常穿的衣裳鞋帽,带上钱和首饰就行。”
张绍祺又不懂了:“咱们叫两个黄包车,拉上行李去新的住处就行了。难不成还得往返来拿?”
倪隽明只说:“不打紧,就这么着。收拾吧。”张绍祺一头雾水,但看他已经想好,就跟着收拾,跟着走。
没想到,倪隽明领着两人,出了九鼎公司,一路径直走到江边。雇了艘小船,嘱咐:“去轮渡口。”
“轮渡口?”张绍祺还没反应过来,“那会不会太远了点?”
直到下了船,在码头上买了三张去江汉的船票,张绍祺才惊觉不对。
“明哥!你……”
倪隽明轻声道:咱们先去江汉,再转火车回直隶。看看平州周围的气氛,若是好,就回家;若是紧张,就找地方先安顿一阵子。”
“那……那……”张绍祺惊得要说不出话来,“既然咱们要回平州,你为什么还说‘草草收拾,只拿细软’?”
倪隽明抬了抬眉:“当然是让她们觉得,咱们只是搬家而已,还会回来拿东西的。若是在公司,我就说咱们不干了,回平州去,那还能走得了么?”
阿光有些忧虑:“这样抛下工作远走,毕竟违背了当初一同开公司的约定。隽明因为我的事,和自己的朋友决裂,我……”
倪隽明眼睛弯弯,在江风的吹拂下,额前的短发向后扬起,露出光洁的额头来,更显得一张面孔白皙干净。
“我不是为你,”他说,“是为了纳拉的意志。”
他深深吸了口气,眉眼弯弯的。
阿光认识他这一年多来,从来见他带着轻愁,即便是笑,也没有张绍祺那种直接纯粹的快乐。
而今天,他真的畅快了。
“我原本还没想好这一出。可是,谁让她们说了句,不要我和戏子抱团?
“这话一点醒,我的心思忽然就通了。
“若你只是戏子而已,那我又是什么人了?
“我不过是金丝笼子里的雀鸟,只因为留过洋,会多唱几首歌而已。先前我不愿承认,因为承认了你,一样是承认我自己。咱们都是讨人欢心的玩物,谁又能高贵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