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是想回话,可是还没说话,眼泪就吧嗒吧嗒流了一襟子。
  王雁芙浅浅叹了口气。和教戏时的严格相比,在平时的说话间,她都会尽可能地态度温和一些。可语气再温和,现实总归是现实,还得让徒弟自己去接受才成。
  认命,才是学戏的第一道门槛。
  谁不是这么过来的?
  戏唱得多了,人生起落都熟悉在心,看一眼也就懂了。阿光背后的故事,无非是家里落难,明珠蒙尘的俗套。
  可惜就可惜在,那小姐蒙难,总有公子在后花园里私会一场,表表衷情,送包银钱。公子若是落难了……
  或是玉堂春,或是陈三两,或是王美郎。人家把他丢到风尘里,哪天看到他不顺眼了,拖过来当个垫脚石。一道官司勾下来,屈打成招,秋后问斩,又能到哪去寻个小姐来搭救他呢?
  得亏了他这姑姑,还真是亲姑姑。来之前也打听过了,只有她王雁芙的“春兴班”是收容男孩家学戏的所在。
  唱戏是苦了点,可是,至少是凭本事吃饭,或许还能有个出头之日,有那么一星半点的盼头。若真是那狠了心的亲戚,把个好好的男孩子家,送到镜儿胡同那边的相公堂子里去,那才是真的绝了生路。
  但凡有法子过下去,谁又会这么撇下个半大孩子?他有知觉了,有记性了,将来难免恨上他姑姑一辈子。
  话说回来,那戏台上的贞烈男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到将来在世上磋磨了一辈子,也让人意难平……
  王雁芙的徒弟多是苦出身,若不找碗饭吃,立时三刻就要饿死,倒顾不得名声什么的。阿光这样的孩子少,可就是因为少,才显得格外招人心疼。
  她静静地看着阿光哭。过了一阵子,小孩渐渐的也不怎么掉泪了,她心里还是怪难受的。
  “唉。总归是写了字,我也点过头的,就别想那些假设了,好好把孩子带起来。”
  往常科班的弟子,到了学出戏来,该上台演出了,师傅才给选个艺名叫起来。王雁芙一打眼看见了阿光,心里就知道,这孩子有些天分,可能唱出些名堂。眼下想到起名,琢磨一小会子,也就有了个主意。
  “阿光,给你讨个大红大紫的口彩吧。”
  “嗯。都听师傅的。”阿光声音还有些哽咽。
  “你见过杜鹃花吗?开在山上,冬天的时候一点也不显眼,好像枯枝子似的,人人都觉得它死了。可是到了春天,风一吹,一下子漫山遍野都是红彤彤的。咱们阿光,要是也能这么红,该多好!”
  湿漉漉的眼睛,带了点希望的神色,望着师傅。
  王雁芙笑着合计:“红杜鹃……唉,不行,太平常了。不如,就把这杜字当姓,红字卡在中间,叫杜红鹃!”
  戏伶们一般也没念过书,戏本子口口相传,传讹了的不在少数,普遍文化都不高。能想起这样的名字,也就是王雁芙对新来的小徒弟最大限度的祝福了。
  阿光就跪下磕头,软软地说:“红鹃谢谢师傅赐名。”
  王雁芙十分满意他这礼数周全的范儿。笑着受了礼,扶起来拍打拍打衣裳,就把他领回去,跟徒弟们这么介绍了。
  师兄弟们大都是年龄差不多的孩子,一口一个鹃儿就叫了起来。王雁芙见他们处得不错,也挺满意的,叫来年纪最大的师兄,来给他讲一些基本的行动坐卧等动作,即刻就练了起来。
  一晃几个月过去,阿光不知不觉竟学了一折《起解》。
  王雁芙挺高兴:“找机会试试吧!”
  这便改了身行头给阿光穿了,又在茶楼里挂了个水牌,请了自家师姐妹来春兴班教了几天,单独给他把这折戏磨好。
  其实这一切都很仓促,一招一式,一举一动,阿光还没有全然咂摸过味儿来,就懵懵懂懂地站在了出将门上。
  师傅一声:“走!”他就像平时晚上练的那样,跟着灯光最亮处走,把这些天日日都挂在嘴边的一折戏,一板一眼地演了出来。
  下了戏,王雁芙就更高兴了。
  一般新人初登台,总是会有点紧张,忘了词的、劈了嗓子的、被人喝了倒彩的、惨遭退票的,大有人在。而阿光这回登台,虽然不太灵动,好歹是一个错也没有,全顺下来了,已经比很多人都强了。
  再者说了,阿光模样俊俏,扮上戏就更好看。玉堂春在这一折里楚楚可怜的做派,他并不用太多揣摩,只要好好唱下去,就对味。
  果不其然,阿光唱了几天,越来越顺,连带着茶楼的生意都好起来了。附近几条街的街坊,只要有闲空,必定来听两声杜红鹃的《起解》。茶楼二掌柜给春兴班分红的时候,也是喜笑颜开,恭喜着王雁芙收了个好徒弟。
  第73章 彩楼配
  不知不觉, 冬天到了。
  胡同口高大的楝树上,叶子早掉干净了,一串串成熟的楝豆已经半干, 密密匝匝挂在树梢上。
  这是整条胡同第一个亮起来、暖和起来的地方。顾影看了会书,缩着肩膀,朝手心呵气。清晨的薄雾还是有点冷,那呵气冒着白烟, 刚到手心, 热乎劲儿也就散了。
  此时从胡同里头, 袅袅婷婷走出来一人。苗条身材,捏着条手绢儿, 挺着背,绷着腰, 步子细碎。行动里带着股子说不上来的意味,像长了钩子似的,在顾影心里挠了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