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知秋独坐床头,怅惘消化我的一番话后, 许久才颤抖着唇齿道, “当初在宁康宫认亲的时候, 爹娘说穆师傅是个恶贯之徒我并不太愿意承认相信,可是...如果你真的被他们侮辱了……既然你都说到这份上了, 我也实话告诉你吧,其实穆师傅慈祥面庞后的伪善,我未必是真的感知不到, 在吃苦受罪没有父母疼爱的日子里, 我太需要温暖了, 逢春你想想, 好不容易有个人来疼爱你保护你,给你暖衣穿, 给你热饭吃, 哪怕他并非出自真心,哪怕他满心都是利用, 你是否会跟我一样, 甘愿活在自我欺骗的假象里寻求慰藉?”
夜风伴着不知躲在何处的茉莉花香灌了进来, 暂且掩盖住了屋内刺鼻的草药味。我是觉得舒服了些, 可叶知秋却吃了风,再也止不住地咳嗽了起来。屋外蹲候的穗欢隐约听到屋内传出的呛咳声,赶紧跑到窗前,从外边伸手将窗户扣紧。
美人青白的面颊终于逆涌出血色,她寻着枕边的手绢接住咳出的鲜血,然后捏紧成团,竭力平复住自己的呼吸。
叶知秋缓过来后,费力地咧开一个讥讽的笑,“逢春,你跟我幼年经历相似,对温饱的索求甚至远超于我,不然也不会干出冒名顶替的事儿。所以,我知道你对我自欺欺人的想法一定是感同身受的。谁都可以不理解我,但你一定懂我的不易。”
我并未被她激恼,反而随她一起笑了,“到底是将死之人,知道自己即将香消玉殒,所以不必顾忌什么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道理了,索性毁冠裂裳,什么心里话都不藏了。你今日对我说的这些,憋在心里很久了吧?”
“说真的,在气数将要燃尽时与你交恶,我是万万不想这种情况发生的……在认亲前,你是我推心置腹的唯一姐妹。我感激你对我的多年照顾,感恩你离开大杂院儿之后还屡屡接济,我羡慕你是官家小姐,羡慕你家教好,可是我也承认,当我得知我对你的这些羡慕本就该是属于我的,我也曾有过不平衡,有过怨恨,甚至在我认祖归宗之后,我也一直没能做到对你的作为不计前嫌。可我已经在努力以德报怨了...但你呢?你有珍视过我看破不说破的善意吗?哎,总之,不论你我关系如何,还请你能不忘爹娘对你的养育之恩,下半生替我这个不能尽孝的人好好照料他们终老……”
叶知秋的双眸升起雾汽,美丽的琥珀色瞳仁模糊了起来,她再也看不清这个浊尘的世间了,世间也再看不见她的姣好了。
……
离开疠所,一路从冷清凋敝到灯火辉煌,人稠物穰。我掀开车帘,流银泄挥,匆匆光影都映在了我的脸上。
周遭的一切都好热闹,人人都挂着笑脸,眉飞色舞。不知为何,我却无法被此刻红尘的欢欣感染,下垂的唇角,提不起一丝笑意。
黛色马车有条不紊地往皇城的方向驶去,车轱辘与马蹄声咯咯作响。我不自觉地捂紧心脏,我知道,我距离那位在暗夜中绝望等死,苦楚凋零的美人越来越远了。她曾是我这半辈子的假想敌,是我心里嫉妒的化身,是我命中有着千丝万缕勾连的双生花...畏忌了她半生,如今她终于要死了,我为什么会沉痛到呼吸困难呢...
回宫后我大病了一场。最初人人都焦急心忧,以为我是去了疠所染了瘟疫重症。还好张南景跟扁樱君来诊断,说我只是寻常地高烧发热,才会神昏不省人事。
当我疲惫地睁开眼,木槿跟玉棠喜极而泣,惊喜的动静将屋外的娟欢姑姑等人也吸引了进来。娟欢道,在我昏迷时,翁斐一直都衣不解带地守在我身边。因早晨张南景来复诊说我退烧了,翁晟又回京交差了,他才放心去上朝。
我喝完涩苦的汤药,用清水漱口,缓了许久,才逐渐恢复了些精气神。我问众丫鬟,“叶知秋呢,她怎么样了?”
原本殷切为我准备粥膳的几人,忽然噤了下来。最终,还是素来持重的玉棠先开了口,“娘娘,归乐公主昨夜殁了,就在晟王爷赶到疠所的前一刻...李良堡派去的人说了,咱们离开疠所后,后脚晟王府的柳姨娘就进去了。不过柳姨娘走后...昨夜竟又冒出来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女子悄悄看望归乐公主。”
我闻言挑眉,追问道,“是谁?可看清了来人?”
“李良堡说夜色太暗,派去的人并没有看清她的脸。只是从身段猜测是个女子。”玉棠摇头道。
*
石榴红了,皇城苑内榴花乱吐。大概是因为夏天暑热,尤其是晌午,日光毫不吝啬,铺张夺目的耀映宫廷,加深了颜色。一阵带着蝉声的热风吹起,使一切都似是浮翠流丹的画卷,富丽华美得不像话。
翁斐派来了龙舆,接我过去一起吃御膳房新出的点心,翠云雪莓山药泥。我在车上坐着,今日只带了李良堡与木槿随行。见李良堡连续几天都心事重重、吞吞吐吐的样子,我终于趁人少,俯视着问他,“我瞧你最近几日总是欲说还休,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李良堡,你是怎么了?”
李良堡犹豫片刻,终于大胆地叫停了驾着龙舆的车夫,然后对我道,“还请娘娘下车移步...”
豁?看来还真有事儿,而且事儿还不小?我行至朱红色宫道旁的石榴花树下,做出一副想摘花的样子,“都说石榴寓意多子,本宫很喜欢,多采撷几朵串成花环好了。”
第20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