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进去,就见她娘正拿着一件茜红色的云绫锦衣裳给江凌看。
秦氏见她来了,笑道:“如今你什么都不缺,我也没什么好东西给你。只能亲手给你做了件衣裳,你来比比, 看看合适不合适。”
还有什么生日礼物能比母亲亲手做的衣裳更好呢?
锦鱼的眼眶倏然发热,上前抱住她娘的胳膊,把头挨在她的肩上, 没说话。
秦氏笑道:“这都多大人了,还跟个小姑娘似的撒娇,也不怕姑爷笑话你。”
锦鱼本来有一股气, 想把在望燕楼里发生的事, 跟她娘说说, 可是见她娘这样恬然喜乐, 实在不忍心破坏它。
她娘能当上五品的诰命, 已经很是满足。
对三品的侯夫人之位, 看得极淡的, 不然不会从来不跟她提半个字。包括宁哥儿的世子之位,她娘也许从未想过。毕竟宁哥儿上头, 还有杜姨娘的两个儿子,都比宁哥儿大, 眼看就要娶亲了。
锦鱼便站直了,由她娘带着丫头,举着那件衣裳,在她身上比划着。
正忙着,宁哥儿带着孩子们欢欢喜喜也过来了。
因为宁哥儿带着浙哥儿、西西与东东在绿柳庄住过七八日,他们早亲热得穿一件裤子。
三个孩子都愿意跟在小舅舅屁股后面跑。宁哥儿也乐意带他们,显示自己大人的威风。
秦氏见孩子们来了,便顾不上锦鱼,忙叫丫头把衣裳收了,命人拿水来给孩子们洗手,洗脸,又叫拿果子点心。
孩子们挤在一处,像一堆出笼的小鸡,叽叽咕咕,热闹非凡。
锦鱼看向一脸慈爱的秦氏,又看向小大人般稳重的宁哥儿,眼神复杂。
她本来觉得自己做得很对,可现在又有些不确定。
她爹对她娘跟宁哥儿好不好是一回事。
明明她举手之劳,便可以让他们得到名分,她却替他们拒绝了。
只因为她很生气,想逼她爹拿出几分真心来。
正失神,江凌走到她身边,轻轻拉了下她的手,低声问:“侯爷让你当说客?条件是你娘跟宁哥儿?”
锦鱼睁大眼看他,心中甜蜜。这些年,常常她一皱眉头,江凌就能猜中她的心思。
她拉着江凌避到里间,左右张了张,点了点头,才低声把景阳侯的条件说了,未了想了想,还是道:“顾尚书是杀是留,你都以大局为重。别理会我爹。”
江凌嘴角莞尔,捏了捏她的手:“你放心,岳母与宁哥儿的前程,根本不需要岳父。”
锦鱼释然。
现在江凌说什么,她都信。
*
古香堂却是另一番景象。
当年许夫人出事,景阳侯府一连出走了三个成年的儿子,屋子富裕。
因此,这古香堂,连同锦心原来居住的玉兰院都一直锁着。
刘氏对许夫人母女恨之入骨。
她觉得当初若不是许夫人锦心一直要争要抢,不安分,也不会连累她没了丈夫,没了诰命,没了孩子们的前程富贵。
因此就任由这院子一直荒废着,并不着人来打扫。
锦心到时,院外台阶旁边都是枯草,看得出来,是经冬死掉的及膝深的大蓟、笔管草。
台阶缝中却已经长出了翠绿的蒲公英。
再上去,曾经的朱门黄铜,已经漆色斑驳发黑,青色的铜锈流下几道痕迹,像大门上爬着几条大大小小的青蛇。
她怔怔地望着,枯井似的眼中终于涌上泪水,滑下脸颊。
她慢慢走上台阶,伸手抚摸着那铜环,将脸贴在了冰冷的门上。
她与母亲,到底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这个境地的?
刚才在喜福堂……那个下贱的女人占据了她母亲的位置。
而锦鱼……更是众星捧月。
所有人都忘记了,或者说假装忘记了,她这个堂堂嫡女的生日,只比锦鱼早三天。
最讽刺的是,锦鱼倒是记得,三天前往敬国公府送了礼。
她知道,大嫂刘氏最恨自己。认为是她连累了全家。
可真正连累全家的人分明是锦鱼。
在锦鱼母女回到景阳侯府前,她的母亲,地位稳固。她是家里最受宠的女儿。
是锦鱼的出现,害她失去了一切。
她才需要去争,去夺,去抢,弄到自己遍体鳞伤,全盘皆输。
想到这里,她的指尖狠狠地抓在有些朽坏的门板上,留下一道血痕。
二月十二风还寒。
她在门上趴了这一阵,浑身都冷起来,连心都是冰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到朱妈妈在叫:“侯爷!”
她没有回头,而是轻声道:“父亲,您可还记得……当年我刚学会走路,看见您来了,就在这台阶上,朝您扑过去,摔在地上,手掌破了皮,您心痛得大发雷庭,奶娘丫头都挨了板子。母亲还挨了您一顿骂。那时候,多好呀!父亲!”
她不明白。
望燕楼,谁都不让进。
只有江凌与锦鱼,想去就去。
她都走到了楼下,她的父亲,却让她来古香堂。
就是不让她进望燕楼。
景阳侯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锦心……那时候再好,也回不去了。你不如朝前看,向前走。”
锦心浑身颤抖,转过身来。
她站在台阶之下,比景阳侯还要高半个头。
她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的父亲,任由眼泪在脸颊上滑落:“父亲,好。我朝前看,我向前走。请您无论如何都要杀了顾家满门,替我母亲报仇。”
景阳侯慢慢走上台阶,将手放在那朽旧的门上,用力一推。
门锁发出吱丫一响,只是晃了晃。
他叹了一口气:“你看,我老了。有些事,我有心,但无力。顾家的事……”
“哈哈哈哈哈……”锦心突然尖声笑了起来,像夜里惊起的乌鸟。
景阳侯伸手去握她的肩。
锦心伸手狠狠地一格,景阳侯从台阶上摔了下来。
跟他来的小童抢上来扶他。
景阳侯脸上显出些痛楚之色,把手放在脚踝上,摆了摆手。
“你刚才叫江凌与锦鱼进望燕楼,可是为了此事?他们要保住顾家,是也不是?”
景阳侯点了点头。
锦心冷笑,道:“我就知道。若是顾家倒了,顾茹也要受牵连。那么将来这国公府,便都是我的。我那个妹妹,她如今风光得意,怎么会愿意看到我有朝一日,比她还要尊贵?”
她说着,一步步走下台阶,站在景阳侯面前,朝他伸出了手。
景阳侯以为她要扶自己起来,伸手要抓时,锦心却又拍开了他的手,冰冷简短道:“证据。给我顾家与废王勾结的证据。你不愿意做的事,我来做。”
景阳侯仰脸,眼中神色复杂幽深,他摇了摇头,道:“我一直在想,到底哪里错了?你的母亲出身官宦之家,你明明长在我的膝下。明明你当初嫁得更好,可为什么你与锦鱼,这一生的命运,竟是这样天差地别?今日我才终于明白……”
不等他说完,锦心狠狠挥手,指向他,怒道:“因为你……宠妾灭妻。”
景阳侯眼中并没有半点愧疚之态,反而从容点了点头,道:“是品格。锦鱼母女择善而固执,上不怨天,下不尤人,居易以俟命。而你们母女,则愚而好自用,贱而好自专,小人行险以徼幸,灾必及其身也。”
这几句都是《中庸》的名言。意思是说锦鱼母女选择善道,执着坚守,不怨恨命运,也不责怪别人,安分守己,以时待命。而锦心母女,愚蠢却自以为是,品格低下还独断专行,所以灾祸一定会降临。
锦心自然也是懂他骂的是什么。
她气得满脸通红,咬牙切齿,骂道:“品格?她有什么品格?她不过是运气好!当初若是五丈河上救人的是我,一切都会不同!”
景阳侯却轻轻地摇了摇头,显然并不赞同锦心的说法。
锦心冷笑起来,因为瘦,这一笑,脸上的皱纹陡然增多,苍老许多。
她突然转了话锋,声音凄厉:“还有你偏心!为什么她就可以进望燕楼,我就不行?为什么,你还要让我来看这早就废弃了的故居?!你是嫌我的心,还没被你们活生生杀死吗?”
景阳侯想插话,可锦心神态越来越疯狂,说得越来越大声:“品格?父亲,你也配说这两个字?你宠妾灭妻……逼死母亲,与江凌一起手腕使尽,害了我们兄妹四人的前程!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扶正秦氏那个贱人么?不就是为了让宁哥儿那小杂种当上世子么?!你还惺惺作态,摆出父亲的嘴脸来教训我,真叫我恶心!”
景阳侯用一种悲哀又怜惜的眼神看着她,直到锦心嚷够了,他才开口道:“望燕楼是军机重地,除了江凌锦鱼,这个家,别的人都不可以进。”
在地上坐的时候久了,寒气逼骨,他扶着小童的手,站了起来。
“我叫你来古香堂,是想劝你,是时候放下仇怨,重新开始了。锦鱼江凌仁者兼爱,今日放过顾家,无论是顾茹还是柳家,从今往后对你,都定然会恭恭敬敬,你的日子不会难过。”
锦心却气得浑身哆嗦:“我不要!我要报仇!你无耻!你无能!你卑鄙……”
她咆哮道辱骂不停。
景阳侯却并没人拿出父亲的架子来骂她不孝,而是弹了弹身上的枯草泥土,淡声道:“我决定扶正秦氏,立宁哥儿为世子。”
“父亲!”
这一声父亲,却不是出自锦心的口。
景阳侯转身,看见一身红衣的锦熙从路旁的假山后转出来。
锦熙脸色发红,也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激动。
“你叫她来的?”锦心问景阳侯。
景阳侯点点头。
“如今在京的,只有你们姐妹。你们的两个哥哥,一个已经废了。另一个,一心只想过自己的小日子,并不想再理会府里的这些事。”
景阳侯这句话算是解释了,为什么要叫锦熙与锦心来古香堂。
“她现在就是卫锦鱼的一条狗!你可真会找帮手!”锦心怒极反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