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怀雪何尝不懂得这个道理,他扶着桌子坐下来,内心的慌乱几乎将他吞噬,他捂着脸,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
“逐星,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吗?……”江怀雪笑容凄然:“他说以命换命会让我心有负累,可如果是他的话,我又何止负累。其实人死了倒也干脆,且还有个下辈子的念想,可他这样是让我生不能死不得,日日油煎火烹,连魂魄都不配得超度。他太残忍了……”
“爷……”江逐星陪他经历了这些日子的波折,也感到心力交瘁。曾经的江怀雪是向死而生的,哪怕时日无多但也从容不迫,而如今,他不必死了,却像是在炼狱一般受尽了煎熬,这些日子以来,他再没有看到江怀雪谈笑风生运筹帷幄的样子,他比之前更像一个将死之人。
“爷,事已至此,照顾好自己,方不负裴大夫一片苦心。”
江逐星沉默片刻,与他比肩而坐,目光悠远,声音清冽:“爷,我知道你不会再呆着这里了。行李我帮你收拾,江家的事我帮你善后,你将身体养好,然后就走吧。”
“军粮之事还未平,眼下曾家的事传出风声,各路掌柜都有了异动,江家近来日子不会太好过,我会尽力周全。爷,以后我不能跟在你身边了,你出门在外要照顾好自己,剩下的就全看天意了。”
江怀雪转头去看江逐星,他俊朗的面容上尽是历经波澜的平和镇静,可是那双眼睛里却是异常的执着。
江逐星对于江家的执念,竟比他还要深。
江怀雪叹了口气。
或许是因为,他还没有更值得去守护的人和事吧。
次日一早,九月十一,慕云洲竟来了府上拜访。
他们从前暗中交往合力收拾曾家,一向往来从密,大事已成后也默契地避免过多交集,如今他突然登门倒是稀罕,江怀雪自从京城回来就没再接待过外客,如今他已经要走了,此后不知身向何方,便破例见了他。
慕云洲一见他,便关切道:“脸色怎地如此苍白,是病了吗?看过大夫了吗?”
“不碍事的,已经看过,养几日就好了。”江怀雪示意他坐下,不愿再多谈自己的身体,扯开话题道:“看你穿戴周全,这是要出远门吗?”
“是啊。”慕云洲点头道:“慕云深的儿子九月十六起名受礼,我受金陵宗族之托去京城主持观礼,之后还要回金陵开祖祠迎主府添丁。”
“我记得我尚在京城的时候那孩子便出生了吧?怎么现在才起名受礼?”
“是啊。”慕云洲叹气道:“你也知道,慕家一直不太平。他夫人胡氏产后血崩而亡,慕靖南又身陷肃州,慕云深独撑大局身体一直不大好,这事便只能拖着,金陵宗族催了好多遍,如今慕云深身体稍有了些起色,我爹这才让我赶紧过去。”
江怀雪也跟着叹了一口气,他一直知道慕云深是有家室的,后来还意外得知了慕云深和楚怀壁之间有些纠葛,他少时总把自己和慕云深比较,如今更觉得他们之间有种被命运捉弄的诡异相似感,不免心有戚戚。
“怀雪,我这次来是想告诉你,我知道搬倒曾家你付出了多大代价,我不是过河拆桥的人,也不会躲在后头独占好处。曾家的事今后免不了要闹得沸沸扬扬,外人不知内情,肯定会连累到你,金陵慕家现在也是岌岌可危,不能冒然出手帮你,你可能要吃些闷亏了。但你放心,等缓过这阵,我和我爹一定不会亏待你,你照样可在江南呼风唤雨……”
江怀雪抬起嘴角轻笑了一下,搬倒曾家以后金陵慕家,准确的说是慕云洲之父慕长庭,就是最有希望继任之人,他也相信慕家在江南运作的能力,眼下慕云洲尚有赤子之心,踌躇满志,甚至还愿与他有福同享,可是日后呢……
一切停在这里便刚刚好。
“云洲,官场海海,当初我之所以愿意找你,是因为你的端方正直,我希望日后不论荣辱祸福,你都能一心为民,莫忘我们锄奸时的心气志向。”江怀雪笑着叹了口气:“至于我,你不用惦记了,也什么都不必为我做了。”
“怀雪……你这话什么意思?”慕云洲有些错愕,解释道:“你是怪我来迟了吗?还是觉得我在敷衍你?你相信我,真的是因为慕靖南那里局势未明,我爹也不敢轻举妄动,不是不想……”
“云洲你多虑了。”江怀雪伸手打住他的话,摇头道:“我是说真的,我很快就要走了,那些于我而言都没有意义了。”
“走?”慕云洲皱眉道:“你要走到哪去?江家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我会去哪……”江怀雪眼前似蒙上了一层看不清的雾霭,他低头道:“我余生都会用来找他,直到找到,或者再也找不到。”
慕云洲一愣,他像是意识到什么,四下环顾了一圈,若有所思道:“上几次与你相见,你身边都是那个年轻大夫,你说的……该不会是他吧?”
江怀雪点头默认,慕云洲看他魂都丢了似的,匪夷所思道:“不是吧怀雪,你这是什么戏瘾犯了?你以为自己是情圣吗?你这么大家业,祖孙三代的心血,旁人几辈子都难以企及,你说不要,就什么都不要了?”
“好了云洲。”江怀雪感到疲累,打断他道:“知我者谓我心忧,这些就不必再说了。”
曾经叱咤风云,占尽世间风流的江怀雪,看起来竟真的像是看破红尘四大皆空……慕云洲诧异不解,脸色也有些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