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这个词语,于Estela生命里是极其复杂的一种存在,它意味着互相依赖、互相厌恶;意味着性格、爱好、年龄完全不一样的两个陌生人,变成一对由血缘脐带所链接的亲人。
Estela对于母亲的感知也是复杂的。在她眼里,她是个既漂亮又丑陋的女人,她见过她穿着优雅精致的红裙子,化着美丽妆容的样子,她只需要站在那里,就可以引得无数男人簇拥在她身边;
但同时,她也见过她满头乱发、皱纹横生、身上堆满赘肉的瘫在床上每日每夜抽烟的样子。
甚至在她离开后,Estela偶尔会在梦里想起她对自己为数不多的几次温柔模样,会想起她那平日里对自己一贯的厌恶、责骂。
她见过她许多种样子,有时觉得她应该像玫瑰一样盛放,有时又觉得她应该像癞蛤蟆一样腐朽……但千千万万种模样里,却唯独最不应该是现在这样:浑身发烂、长满霉斑与蛆虫,只是躺在那里,浑身就散发着恶臭。
一天前,警察打通了Estela的电话,等她来到警察局后,给出了女人的死亡过程:她与一个哥伦比亚毒贩私奔,两周前毒贩被捕,而她则因为过量的酗酒与毒品死在了出租屋内,因此房东将她丢出了大门。
听完这一切,Estela以最平静的态度在警察递来的一张张文件上签字,她没有哭泣,没有发抖,仿佛那具被丢在垃圾桶里的尸体,完全不是她的“母亲”。
她花了600欧元拜托警察将尸体转移至太平间保存,等到她找到墓地后,会来带走她。
整个流程下来,她冷静得不像个十几岁的未成年女孩,即使是见惯社会多面性的警察们也不由得为她侧目几分。
走出警察局大门的时候已经是下午,盛夏火辣辣的太阳打在身上,但Estela却一点也不觉得热,只感到一种从骨髓直达皮肤表层的凉意——或许是因为警察局里的空调温度打得太低了吧。
Estela漫无目的的沿着马路向前走,脑海里却在回想那个女人与自己有关的一切:
“你毁了我的人生,小贱人!”
“看看你长得多漂亮……和我年轻时一样美。”
“滚出去学着自己养活自己吧,不然我们两个会一起死在这间破房子里。”
“以后如果有人对你说我爱你,那你就最好把这份“爱”换成钱。因为在这个世界上,爱是善变的,但钱是永恒的”
“有机会的话,我会带你回意大利……你知道米兰吗?那里的冰淇淋很好吃……”
“如果我有钱,大概会有多余的精力来爱你,小贱人……”
……
——她和那个“阔佬”私奔了!但却没有过上她想要的好日子!
——她死在了毒品与酒精制作的美梦里,变成了垃圾桶里一具腐烂的尸体!
——所以她最后还是没有钱,米兰的冰淇淋到底是什么味道的……
……
一幅幅的画面在脑袋里变成了一大桶被搅得分不清颜色的颜料,Estela感到头痛欲裂,女人的面容与声音,和警察局里那具腐烂的尸体在她眼前扭曲、融合,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脚下的步伐越走越快,即使是撞到路人使别人怨毒的咒骂她也头也不回。
终于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冲到了路边的垃圾桶边剧烈呕吐起来。食物与胃液变成了垃圾桶里那一摊恶心的粘稠物,Estela的眼泪与鼻涕失控的从眼睛鼻子里流出来,她难受得想要放声大哭,结果却只能发出痛苦的呜咽声。
所有过路的行人都对这个抱着垃圾桶哭咽的女孩投以目光,或嫌弃,或怪异,或担忧,或迟疑,但他们都行色匆匆,没有人为之驻足。
这是个冷漠的世界,即使是盛夏的艳阳也难得使其温暖。
“Estela?”
阿隆索的声音忽然伴着刹车声在女孩耳边响起。
Estela狼狈的将脑袋从垃圾桶里拔出来,费力的看向那个朝着自己小跑过来的男人。
“你还好吗?……发生什么了?我刚才去警察局问过之后才知道你已经离开了……”
男人似乎是被她的这幅模样吓到了,她满脸苍白,眼睛通红,脸上是未干的泪痕,整个人像个刚从医院里逃出来的绝症患者。
“……先送我回家吧,我现在很累。”
“好吧。”
阿隆索紧紧牵着女孩的手带着她穿过马路,将她安置在副驾驶座位上后,平稳的驾车离开。
一路上,Estela都安静的、呆滞的瘫坐在座位里,她一动不动的看着车窗外的风景,像只被人剪断绳子的木偶,失去了所有灵魂与情绪。
“今天Sergio父亲的生日,所以他才没能来找你……他知道你在警察局的时候都吓坏了,于是就拜托我来接你。”
阿隆索轻声向女孩解释着,目光中是满满对她的担忧。
对于他的话语,Estela的反应仍是平淡的,她轻轻嗯了一声,沉默一会儿就机械性的说:“没关系。我可以理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
“……”
阿隆索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小心点问出了自己心中忧虑的问题:“所以……今天你为什么会在警察局。”
女孩扭过头,双目无神,面无表情的看着身边的男人,在车厢里陷入了死亡般沉寂的三十秒后,她仿佛释然的一笑,冷冷的说:“因为我妈妈的尸体躺在了那里,我得去把她认领回来。”
“……”
阿隆索一脸诧异与愕然的看着身边的女孩,差点把油门和刹车都踩错,他几乎都要以为这是女孩的恶作剧,或是故意气人的玩笑话!
正当他皱着眉头想要“教训”一下这个玩恶作剧的坏丫头时,只听她幽幽道:“我得给她找块不错的墓地……尽管我觉得她不会喜欢马德里。”
“……这一切是怎么样发生的?”
阿隆索现在总算相信了女孩的话,回想起她之前在路边抱着垃圾桶狼狈呕吐的样子,他不由得为其感到心疼。
“一个相信男人的傻瓜而已?。”Estela看着车窗外一掠而过的景色,以一种不符合她年龄与身份的凉薄语气道:“在生命结束前,她依然在被男人抛弃……可怜的蠢女人。”
“……你不应该那么说她,她是你的母亲,Estela。”
阿隆索皱着眉对女孩说。他显然不太理解Estela的这副态度。在他眼里,家人永远是世界上最重要的,是应该被尊重、被热爱的。
闻此,Estela也不做理会。只是闭上眼睛,靠在车窗上兀自笑了起来——她在笑身边这个试图教会她道理的男人,在笑他们两个身处同一个世界,却格外不同的三观。
她不会抱怨他的说教,只会悲哀而遗憾的想,他们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们对自己好、喜欢自己,到底是在喜欢些什么呢……因为这张还不错脸?因为自己看似天真的外在表现?在和自己相处时,他们真的有关心过自己不堪的那一面吗?又或者说,即使是发现了,也能接受这一切吗?
——Estela无从得知。只是从心底里感到疲惫。
此时此刻,她忽然很想念卡卡,那个像圣子一样,没有任何理由的包容接纳自己的男人。
她从未如此渴望过他的关心与救赎,像是溺水者渴望抓住浮木,沙漠中的行人渴望一捧甘露。
西班牙盛夏的天光极为漫长,夕阳的余晖斜斜铺开红河金光,曳满整个天空。晚霞渐渐变为绛紫与暗蓝交织的丝带,晚霞背后是烧灼了的深红云影,将天际都燃得空透了一般。
Estela独自一人漫步在丽池公园里,当她想要放空自己的脑袋时,却又不合时宜的回想起第一次和卡卡漫步在这里的情景。
——如果他也喜欢你,这个时候他就会抱住你,回吻你。
——你为什么不回吻我?里卡多。你不喜欢我吗?
回忆有时候是件可怕的东西,尤其是在难过时,它会变成锥在伤口上的盐树枝。
以前的那些美好时光仍然历历在目,Estela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揪成一块块碎肉一样难受极了,她鼻头发酸,几乎忍不住要在人群里落泪。
在情绪彻底失控前,她逃到了自己以前最喜欢的玫瑰喷泉,正当她准备找个僻静位置发呆时,却猝不及防看到喷泉那头的人影——Estela像是被雷电击中般的楞在原地,她睁大眼睛,呆呆的看着喷泉那边的人影。
只见那个让她被深深思念与爱意所折磨的英俊巴西人,正笑着将手里的儿子举高,他脸上的笑容耀眼而灿烂,宛如教堂中从玫瑰花窗中倾斜而出的一地绚光。
Estela想要靠近,却只能站在离他最近也是最远的地方。
因为他的怀里,是他的儿子,他的身边站着他的妻子。
Estela静静看着卡卡温柔的将一朵粉色玫瑰花别在女儿头上,心跳和呼吸都已经麻木。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开,极力将眼泪推回酸楚的眼眶,只是讥诮的想,她于他的存在,终究是不合时宜的吧。
“Es……”
Estela?
而这边的卡卡在看到喷泉那边的一道熟悉背影时,下意识的念出了女孩的名字,想要叫住她。
不知道为什么,她看起来很难过,即使隔着不算近的距离,卡卡都能感受她身上那种铺天盖地的悲伤与失落。
这段时间他也对那天的一切感到后悔,几次想要找到女孩道歉,结果却又只能叹息着收回手。
他通过队友得知女孩现在过得也不错,放下心的同时,卡卡又有些失落——原来离开自己,她也可以过得不错;自己于她,或许也并不是必不可缺的吧……
“发生什么了,里卡多?”卡洛琳发现丈夫有些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由得警觉的问。
闻此,卡卡摇摇头,对她报以安慰性的一笑以掩去面上的失落神情,“没什么……只是认错了一个人而已。”
清醒而理智的女人没有戳穿丈夫这拙劣的谎言,只是笑着牵起孩子们的手,拉着他去往其他地方散步。
两人十分默契的放下了这个小插曲,只是心里究竟是什么样的滋味,恐怕就只有他们才自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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