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太监尖利的“退朝——”喊声似乎还未散去,众臣三两结伴地从太和殿走出。门外立在一旁候着的小太监没忍住打了个哈欠,被一位大臣斜睨了一眼,吓得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
“诶,左大人留步。”
左杰慢下步子,回头,见兵部侍郎快走几步,跟了上来。
“吴大人。”他作揖道。
吴羽权作揖还礼,他其实比左杰要高出几个品级,但近几年左杰跟宫里那位走得近,升得也快,让他不得不多了几个心眼。
“你说皇上方才,那是何意,”二人同行一路,吴羽权边走便说出了自己的困惑,“北疆再怎么说也是一国之边,边防不可谓不重要,哪怕再贫瘠,也终归是大夏的土地啊。”
“吴大人稍安勿躁,”左杰缓缓地道,“皇上自有他的理由。再者,若是将南蛮之地打下来,成了我大夏的土地,就算失了北疆,不也是以劣换良的好事吗?”
“那让北疆的将士如何处?北疆的百姓怎么办?”吴羽权压低了声音,对左杰道,“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这要是让有心之人知道了,可是在寒大夏子民的心啊。”
今日被放弃的是北疆,那么明日便会出现另一处“最无价值”的土地,明日被放弃的又会是哪座城池?
终有一日将会祸临己身。
“那以吴大人之见,陛下理当如何?”
“这我可不敢讲,公堂之外不宜妄议,”吴羽权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京中到了年纪,却因父亲还健在,故而未曾封爵,养在京中的世子也还是有的。虽说藩王之乱不可不防,但若非建功立业,又如何能堵住皇戚们、天下众人悠悠之口?皇上若是能想到这一点,也是好的。”
吴羽权科举出身,饱读诗书,口诛笔伐的力量他最是了解。他忧心天下读书人的笔杆终将不受控地偏向历史选择的那一方,焦土之下,他曾处于风口浪尖,成为被千万人唾弃的对象之一。
“当下北疆负责军务的是谁?”
吴羽权愣了一下,仍答道:“封邑北疆的是代父行职的豫王世子,实际的主将是四品骁骑沈屿将军。”
“你觉得这两人,与皇帝名垂千古的功绩相比,哪个更重要?”
“自然是……”
吴羽权的话音戛然而止,他不自觉地皱起眉。
豫王久病居京中,已是不中用了,其子软禁京城数年,也翻不出什么花来;骁骑将军寒门出身,又调任北疆打了这场硬仗,虽然胜负未分,却已经算得上是命运多舛,想必今后也不会好过。
在皇帝心中,这二人大抵是连后宫中哪个宠妃的重要性的比不上吧?
“吴大人,”左杰见他久未答言,缓慢地笑起来,吴羽权却无端觉得有些冷,“我为官时日不如你长,如你所见,升得却比你快,你知道为什么吗?”
这话未免过于冒犯,吴羽权微微变了脸色,未等他答话,却听左杰又道:
“因为皇上身边的人,虽不一定是最有用的,却一定是最聪明的,”左杰冷声道,“有用之人光辉太盛,盖过了明黄的天子之气,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而聪明之人懂得察言观色,最重要的是,能管住自己的嘴,懂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你……”
“吴大人,”左杰瞥了他一眼,见他已不知不觉落后半步,“天子受天命而行,何错之有?好自为之吧。”
左杰从他身侧走过,吴羽权咬紧了牙关,似乎无法承受这样以下犯上的侮辱。旁人大抵以为左杰不过是一条反咬吕洞宾的狗,但吴羽权却清楚,他不是吕洞宾。
他垂眼一路出了皇宫,回到府邸的时候见窗边停着一只通体雪白的鸽子。他摸了摸白鸽橘红色的鸟喙,从从白纸上裁下一小截,提笔写下密密麻麻的小字卷成极细的一卷,塞进白鸽腿上的细竹筒里。
他走到窗前,抬手一扔,白鸽扇着翅膀,扑棱棱往北边飞去。
宋吟秋再见到沈知弈时,他腰上的伤已经大好了。
她撑着伞仰头,目光随着沈知弈翻身下马的动作往下移,摸了一把马的鬃毛,道:“不碍事吧?”
沈知弈见她目光系在自己腰上,不自然地咳了声,道:“承蒙殿下关怀,骑得马,已经大好了。”
“那便好,”宋吟秋颔首道,“我先前听闻你在北狄一营遭了流矢,还叠了旧伤,也全好了?”
沈知弈道:“已无碍。”
宋吟秋点点头,她与沈知弈一路进了里屋。屋里烧着碳,甚是暖和,沈知弈解下披风搭在衣架上,流莺却替他取了下来,道:
“殿下吩咐,奴婢去将将军的披风隔着碳烤干了,将军待会儿出门前定送回来。”
沈知弈愣了一下,道:“有劳。”
北疆风寒,才十月便冷出了京城年关的气势。这几日雪愈发大,若不撑着伞,出门走一圈定会淋了一身雪,进屋受热化成水,再出门时贴着几层衣物都是冰的。
流莺关上门,将风雪隔绝在屋外。宋吟秋亲自倒了两杯热茶,一扬下巴,道:“坐下说。”
沈知弈闻着茶香不似平常,反倒隐隐有甜味,再看那茶水,也是深色氤氲。
“红枣姜丝枸杞茶,”宋吟秋笑吟吟地端起茶呷了一口,“天冷了,喝这个最能暖身子。怎么,还怕我下毒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