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他被这股气携裹着,投进一副身躯之中。
他不再是津水的龙君,他是一个人面长臂、黑身有毛而反踵的——山魈。
他因好奇人世,便悄悄跟在上山砍柴的樵夫身后,到人间来看一看。
可是大家看到他,都怕得不得了,人群惊恐的喊他是独脚的怪物,并拿起武器与石头驱赶。
“人”是与自己不一样,他们都有两只脚,而且脚板朝前,并不像自己,只有一只脚,而且脚跟朝前,又浑身黑毛的不好看。
于是,他微缩逃跑,躲在一处桥下石洞中,偷偷瞧着人间的热闹与繁华。
自卑又落寞。
接下来的几年中,他总从山上跑下来,躲在桥下看热闹。
除了偶尔被人发现之后驱打一番,他还学会了许多人的言语,只是也没人和他说话。
直到有一天,他在桥下饿的有些难受,伸出长手臂去抢了一只野狗的剩骨头。
正啃着,就见桥下石洞口处有“人”过来,且越走越近。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跑,却发现那人并没有赶他,而是从石洞前放了一纸包的馒头。
“哪来的野狗吗?想是饿极了,吃吧。”
逆着光,他从阴暗潮湿的洞口往外瞧,那是个干净的公子,声音柔软好听,如清风拂面。
只是梦里,看不清这人的脸。
他犹豫片刻,最后狼吞虎咽的吃了馒头,那滋味好极了,他终生难忘。
于是,他便往人间跑的更勤了,最后索性,长长久久的待在了桥下的石洞中,就为了等那公子有空时过来,见上一见。
但人间的东西他吃不饱,没有灵气,他是山魈,要吃生血肉才行。
只能饥饿难耐的时候,跑回山上吃一吃新鲜的血肉。
渐渐的,他不仅学会了人话,还学会了一种叫做思念的东西,这东西很难熬。
妖怪一旦有了欲望,便会生出更多的欲望,他渐渐不满足于好久才能看那公子一眼,不满足于只能在阴暗的角落装成一只丧家犬。
更不满于自己只能等待,等待,长久没有尽头的等待。
欲望,催生发芽,让他于某一日,变作了一位风流倜傥的英俊男人。
瞧了这么久的人世,他知道“人”喜欢什么样子。
有两只脚的,脚掌朝前的,白净的人。
所以,某日那公子又来喂食的时候,他站在桥上,施法捡起了公子掉落的玉佩。
春日阳光正好,垂柳轻摇,他第一次开口说话。
“公子,可是落了玉佩。”
公子仰头看他,他的皮相太好看了,桥上的人都看他,公子也愣了好一会儿,才应道。
“正,正是,小生多谢兄台。”
最后,公子请他吃饭喝酒以作答谢。
不是在桥下的狗洞口,而是在明亮的人间酒馆。
百年修得共枕眠,两人渐渐情意相通,公子与他私自结成了夫妻。
只是人间颇为复杂,他总是担心自己露馅,便带着公子,在半山之处建了个木屋。
公子不嫌山中烦闷,说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在哪都是好的。
可他还是怕公子无聊,便偷偷下山到处搜集各式书籍,他知道公子喜欢读书。
渐渐的积攒起来,屋里装不下,他便又建了一个屋子,单独给公子放书。
公子很喜欢,于是总在书屋里读书,他便枕在公子的膝上,听着“沙沙”的细碎翻书声,公子摸着他散乱的头发,就从自己的头上拔下一枚红珠簪,笑着给他盘了头发。
长久的相处中,公子给他读书,还教他识字作诗。
岁月静好。
他期盼这样的日子能一直过下去,但天不遂愿,他有了人心,他的天劫到了。
寒夜中,他仓惶出逃,远离小屋,逃进山中。
天上的雷“轰隆隆”的炸开,劈倒了半边山,他被劈得浑身是伤,拼死维护的人皮早就溃散,他现出原形。
人面长臂、黑身有毛而反踵。
只剩下一张残损的英俊的人脸,依稀能辨别出他的身份。
太饿了,灵气早就耗尽,他太饿了,于是饥不择食,无论什么,只要有血肉,便抓来吃。
直到他混沌的神志,听到一声恐惧的喊叫。
他满嘴獠牙,嚼着模糊的心肝,手拿着新鲜的血躯。
电光一闪,回头之际,他看见了极度惊恐的公子,公子提着灯,像是冒着雷雨出来寻他的。
可此刻,公子就像是那些山下驱赶他的人一样惊慌害怕。
不,比之更甚,公子青白着脸,转身吐了,而后疯狂往山下跑。
雷劫过后,他在半山的小屋中,等了又等,就像在桥下的石洞中一样。
可公子再也没回来。
最后,他只能带着公子给的红珠簪子,顺着气息到人间去,茫茫人海中,他找到了公子。
公子瘦了很多,总是沉默不语。
公子有了妻儿,住在明亮宽敞的大宅子里。
妻子很美丽,他自惭形秽,不敢再现身了,只敢躲在阴暗的角落里,远远的看着。
于是他又回到了桥下石洞,有时候公子会走过小桥,他只要远远的听到脚步声,就能认得出来。
春夏秋冬,他重新开始了长长久久的等待,漫漫无边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