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音准点来上班,很坦然。穿着她肥大的文化衫,挎着微型收录机,耳朵里塞着耳机,用莽撞的大声音和我讲话。洗菜淘米的时候她守在水池边,谨防自来水再次泛滥。
我也坦然,我丈夫若是遇上她还没下班,也很坦然。
大家彼此坦然了几天之后,我给巴音看了一份请束。
一家出版社请我们全家去某海滨避暑。
巴音说:大好了,祝你们玩得愉快。我在这里替你们看家。
我说:我们这种清贫的家没什么值得看守。你这就要放暑假了,也出去痛痛快快玩一玩吧。
巴音开始领会我讲话的精神实质。
我说:其实原来我们只打算在搬家最初请个帮手。你帮了我们这么长时间,大家都相处得愉快,我们非常感谢你。
我放了一个信封在桌子上,说:这是为了表示我们的感谢给你的一点小意思,千万请收下。
巴音推开信封,用牙咬住了嘴唇。她望着我,眼眶一点点地潮红起来。
我说:巴音你别这样,人和人之间总是有聚就有散的。
巴音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腰挺得直直的。她眼皮一合,一串泪珠骨碌碌滚落下来,接着又是一串。睁开眼睛,活生生又是一串。
我陪笑脸,除此别无它策。
我丈夫及时地从书房出来援助我。嗬!我丈夫说:落雨逮。这是一句广东话,意思是下雨了。因为巴音常听粤语歌曲,所以我丈夫想借此打破僵局。但巴音仍悲痛欲绝,刷刷落泪。
我丈夫说:巴音,你喜欢歌,最近大家不都唱潇洒走一回吗?
我丈夫清清嗓子,唱道,岁月不知人间多少的忧伤,何不潇洒走一回。
巴音不哭了。她说话了。她说:如果你们骂我赶我走,我心里还会好受一些。你们这么做,我闹不清你们真的是心地善良还是虚伪,我更不知道这世界是怎么回事了!
我们无言以答。
巴音说:我觉得我应该把事实真相告诉你们。你们能允许我再呆一会儿,听我说几句话吗?
我和我丈夫几乎异口同声说:当然当然。
以前我讲的我的身世是假的,巴音忧郁地叙说着:我是觉得家丑不可外扬。
巴音用手背不住地抹泪,我递给她一条手帕。
她说:其实我有父有母,也都是健全人,只是他们都不是我亲生的父母。我小时候,我妈带着我嫁给这个后爸,前两年我妈去世了,后爸又结婚给我找了这个后妈。他们一个比一个更嫌弃我。后妈是一个街道小工厂的女工,后爸是个劳改释放犯,偷鸡摸狗,什么下贱的事都干。我实际是汉口大学的走读生。如果下午没有课我就无家可归。我不愿意回那个家,每天只是回去睡觉我都得忍受
巴音动手脱她的齐膝牛仔裤。我丈夫转身要走可巴音叫道:你别走!她说:这没什么,只不过给你们看腿上的伤痕。
巴音露出大腿。雪白的大腿上斑斑紫痕,令人触目惊心。
我后爸掐的。巴音说:他老是摸我的大腿掐我的大腿。凡是要他给我学校需要的钱,我就必须让他摸掐。
巴音咬着唇抽泣,我们都不敢看她。
半晌,巴音抑住了抽泣。她说:我错了。我不该穿你的衣服,可是我,因为我从来没穿着这么多的漂亮裙子,我太馋了。
巴音用我的手帕一把一把揪她流着清涕的鼻子。她小脸苍白,鼻头通红,头发从耳侧披散下来。我和丈夫不停地用眼神交谈,都认为真想不到巴音原来这么可怜。这么可怜!我们眼看着巴音,心里老在浮现我们的孩子,以疼爱我们孩子的心情去体验孤儿巴音的痛苦,我简直不敢去设想。
“郭富城”的情况巴音也作了解释:郭是她的朋友,什么都帮她,那次治漏就是郭去公房处办的,公房处有郭的哥们,不是一般哥们,是拜把兄弟。所以郭提出想来看看,她认为不便拒绝。如果拒绝,以后再漏雨呢?
再漏雨我们又必须去反映,填单子,然后维修工单被天长日久地压在某张办公桌上。我们去催,工人就会回答:
治漏需要大动作大笔钱,国家还没拨款,等等。原来“郭富城”是这么说的:哥们,帮我这一次,给我个面子,咱们以后什么都好说。咱们是谁跟谁呀,什么感情呀。
他们的语言从字面看很好懂,但我们不懂。我们认为他们鄙俗,但他们办成了我们想办而办不到的事情。
我们在巴音面前动摇了。虚伪的是我们不是吗?生活是这么复杂,理解他人还是至关重要的吧?
巴音泪眼渐干,她的脸色沉重得像个中年妇女。她叹了一口气说:不管出了什么原因,我明白我都错了。这是一个人生的教训,我再也不会重犯了。我非常感谢你们。在你们家的这段时间,我实际上是深入了社会,了解了人生,收获了经验教训。真的!
巴音眼巴巴对我们说“真的”我们点了头,说:相信你说的是真的。
那么再见。巴音说完站起来就走。
别!我叫住她,我说:别着急,巴音,我们不打算去海滨了,你应该继续帮助我们。
巴音似乎不相信,她去望我丈夫的反应。我丈夫点头说:是这样的巴音。以前的事情一笔勾销,我们大家重新开始。好吗,
巴音对我说:伸出手来。
我疑惑地摊开手掌。巴音一掌击过来,羞涩地说:一言为定!
巴音两颧飞起红云,跑掉了。
在已音的谈话中,仅有一两处涉及到我姑母。“那老太婆太盛气凌人了,好像她老得很了不起”另一处是:“她会在你们面前把我们描绘得非常恶心,因为我明白她那种老人恨我们小青年,好像是我们夺去了她们的好时光。”
当晚,姑母在姑父陪伴下散步散到我们家,听说我们还没辞掉巴音,就来了气。
姑母说:你们太自以为是了!好像我老太婆少见多怪,不懂当代小青年那味儿那劲儿?姑母喝着茶,指着我们一板一眼地说:是的!我不懂!我不懂我们爬雪山过草地八年抗战三年解放战争这样一批人的后代怎么会是这个德性?我不懂他们怎么能承担祖国的前途人类的命运?我更不懂资产阶级的预言家怎么就预言得这么准:把和平演变的希望寄托在他们这一代人身上、
姑父抽着美国希尔顿牌香烟,站在姑母身后向我们微笑摇头示意我们别介意。姑母觉察到了,回头啐了姑父一口,说:你们只管沆瀣一气,我今天把话放在这儿,你们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那小妖精哪天不把男人带上你们的床我把我这个人字倒挂起来!
我,我丈夫和姑父都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