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本书斋 > 都市言情 > 她的城 > 第0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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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蜜姐擦鞋店撇开了早晨,中午开始天就大亮,午后迎着西边射来的阳光,最是好时刻。小店铺被照得通透明亮,所有饰品都镀了金,两扇老旧的木板大门,黑漆都斑驳成了小碎点子,也如细碎花朵一样熠熠生辉。骆良骥在这样一个光灿灿的背景下,一步跨进了蜜姐擦鞋店。
  外地男子骆良骥,此刻在武汉,是来谈生意。骆良骥是在父辈生意基础上成长起来的第二代商人。经商对于他来说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他的父辈总是担心投机倒把罪名又卷土重来,所以要时刻注意夹着尾巴做人的那一种紧张,骆良骥身上不再有,也不似他父辈总恨紧窄的西装和吊颈绳一般的领带,生意一谈完就要脱去,骆良骥已经是很自然的商人了,西装革履穿在他身上就像他自己的皮肤一样自如,又有一种表浅的轻率,穿得随意,不知爱惜,肘子弯里的皱褶已经过深,袖扣总有几滴油点子,他无所谓。骆良骥喜欢西服,他身上的原产意大利西装,他很喜欢,原产意大利皮鞋,他也很喜欢,好马配好鞍,这是必须的。从小就有太多电影、电视与广告引导他豪华奢侈,骆良骥也就觉得自己穿西装有款有型,一切感觉都好,皱褶与油点子,他无所谓,是视而不见的东西。这种无所谓的样子,某时刻也会显得是一种潇洒。逢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骆良骥的潇洒。男人的潇洒,尤其对于未经世事的年轻女人,永远是致命的魅力。
  今天中午谈生意的饭局,骆良骥非常成功地让对方喝高了。只要生意能够谈成,只要对方能够被他忽悠而不是他被对方忽悠,就算他再酷爱这双皮鞋,也不介意对方朝它们呕吐。皮鞋么,脏了擦擦就好。太脏了,多花几个钱,擦擦依然就好。骆良骥就是这样自由而放松的,不会在乎一双皮鞋,他自己也深以为这就是潇洒,这就是富有。潇洒而富有的骆良骥,来到了蜜姐擦鞋店。是他在武汉本地雇请的司机带来的。司机以前开出租车,知道蜜姐擦鞋店的名气。
  骆良骥从明亮大街进来,摇摆自如,面孔充满自信,背后是夕阳金灿灿的耀眼光芒。逢春刚好做完一笔生意,站在店铺暗的角落喝水。只看骆良骥一眼,就像看到电影大片里从屏幕上走出来的一个人。
  蜜姐就坐在大门边,客人都是她先看在眼里她心里有盘算的。先是司机进来,在门口就给蜜姐歪了一个嘴,大拇指朝身后做了一个手势,蜜姐立刻会意。紧接着,司机让开,请骆良骥进来。蜜姐马上就拿眼睛找到了逢春。逢春也就不动声色过来接待,请骆良骥坐下。蜜姐常给逢春发手机段子,其中有一段是“裹西装勒领带,一天到晚不叫苦,哥们肯定在政府;勒领带裹西装,一天三餐都不脱,肯定是个商哥哥”骆良骥华贵的西装革履,让逢春立刻联想起这个段子来,就想笑,但没笑。果然就听见蜜姐朗声说:“这位先生,你这么好一双皮鞋,我们一定会好生养护。”
  蜜姐本来是给逢春暗示,要求这双皮鞋的收费可以高一些。哪知棋逢敌手将遇良才,都是做生意多年的人,骆良骥明白蜜姐这点小诡计。他朝司机看看,司机当即就过去,递给蜜姐一张十元钞票。蜜姐哈哈一笑,说谢谢先生,便把钞票往银包一塞,很满足了,又忙着去招呼新顾客。
  逢春却怔住了:骆良骥的皮鞋太脏了!一双鞋呈喷射状地沾满了酒席呕吐物,实在是污秽不堪!逢春首先庆幸自己母亲曾在市油脂工作,从前市油脂的深蓝色大褂,派上了大用场。逢春也庆幸自己坚持戴口罩和手套,她知道蜜姐最初有点嫌她小题大做,逢春解释说她这样注意卫生是为了儿子,儿子年幼,体质又弱,风吹草动都感冒发烧。蜜姐自己是有儿子的人,听罢手一挥,慷慨地允了。逢春自己知道自己有私心,蜜姐以为她老实,就老实得连年轻女子爱护容貌皮肤的私心都没有么?有的。擦鞋女成天伏在灰尘堆里,逢春舍得生命也舍不得自己的面部手指蒙满灰尘脏污粗糙。到底蜜姐中年了,这个年纪的女人也就知道涂脂抹粉。逢春自然不会去与她啰嗦这个。
  逢春一怔,随即回头看蜜姐,想给蜜姐一个提醒。但蜜姐正生意兴隆,迎来送往别无他顾。逢春没有犹豫的余地了,只能赶紧投入工作。她想:蜜姐聪明也毛快,都不看清楚这双皮鞋肮脏到什么程度,给了十块钱就笑,要说二十块钱还差不多。
  逢春正想到这里,骆良骥俯身下来,低声对逢春道了一个歉,说:“不好意思啊确实太脏了!”
  逢春大惊。怎么骆良骥恰好与她的心思对上了话?逢春抬眼一看,正正遇到骆良骥的眼睛。逢春赶紧垂下眼帘。这一低垂,逢春又觉得不妥。没有必要慌张吧?她对自己有了一种说不清的懊恼。
  骆良骥接着解释:“朋友喝多了吐我一脚。”
  逢春只是点点头,也不敢再抬头,手里勤奋做事,心里却还是不由得想:未必我会管顾客的鞋是谁吐的?告诉我做什么?
  骆良骥就好像她的心思是透明的,紧接着就说:“我告诉你,是因为,我不想让你误认为,我胡吃海喝,搞醉了自己吐的。”
  逢春不由得暗暗又吃一惊。
  骆良骥这句话说得磕磕巴巴,一边说一边已经发觉自己说的是不必说的话。越是对自己有了发觉,脸也就越热了起来。逢春自然也有发觉,她也不由自主,又抬头看了骆良骥一眼。这次两个人的目光都无可回避地接通了。这一个接通简直让二人都悚然,骆良骥看到的是逢春眼波一横,潋滟得无比艳丽;逢春看到的是骆良骥单单只朝她一个人的全神贯注与如火炽热。
  寂静忽然排山倒海降临。寂静到整个蜜姐擦鞋店都不复存在,外面热闹的大街也不见了,就只他们两人被封闭在一个真空里,却又看得见逢春在继续擦鞋。两人都有点害怕,都在挣扎。片刻,挣扎刺破梦魇。两人前后出来了:现在又市声汹涌。店铺里人来客往,手机声此起彼伏,擦鞋女们双手翻飞。呼吸里是浓烈的皮鞋油的气味。蜜姐在柜台边,一手香烟,一手茶杯,笑声朗朗招呼顾客,老练又阴险地暗中盯上了他们。俗世又回来了。
  逢春依然埋头劳动,骆良骥整个人却在她面前变得十分清晰:穿戴是什么,表情是什么,口音是外地好像江浙那一带,肤色是偏一点酱色好像渔民被海风吹成的那种,头发干净爽利,浓密到额头仿佛要压住眉毛,眉毛是宽的,眼睛却秀气。穿戴举止都是潇洒富有的模样,像影视剧里的人。
  骆良骥倒是开初就有一个逢春的特别印象。因逢春全副武装把自己包裹严实,搞得像高科技流水线的操作工,是任何地方都没有见到过的擦鞋女,骆良骥以为滑稽。擦皮鞋开始以后,他俩换了一个位置,相对着,金灿灿的晚霞就从背后衬托出逢春来了。骆良骥看见了逢春口罩上面额头的饱满与光滑,又看见了逢春额角发根下轻轻浅浅的一丛茸毛,像金色水草,在晚霞里微微颤动。滑稽感很快消失了,新鲜动人的感觉完全笼罩了骆良骥。他怎么就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让人心动的额头呢?骆良骥也三十多岁了,也娶妻生子了,全国各地大城市几乎也跑遍了。饭店酒楼餐馆洗脚屋几乎是他做生意的一部分,经常进出着,各种漂亮养眼的女孩子,他见得太多了,也与她们一起k歌喊麦。怎么唯有这一刻,在这个擦鞋店,骆良骥的眼睛自动变成了放大镜,连逢春的头发丝丝缕缕都是电影里的特写镜头,每一根都纤毫毕露,结实圆润,闪闪发亮。骆良骥还由此判断出逢春比自己年纪轻。怎么此前三十几年,都对任何漂亮女孩子,皆不曾看得这么细致呢?都不会去判断她几岁呢?也都不会有连自己都控制不住的许多话,要对她们说出来呢?骆良骥搞不懂自己了。骆良骥想管住自己,他提醒自己:这是一个擦鞋店哪!这是一个擦鞋女哪!只把皮鞋赶快擦干净了走人哪!你发什么毛病了啊!就是这么想着的同时,骆良骥还是忍不住要对逢春说话。他眼睛也还是离不开逢春。他还越来越看逢春神秘:装扮成这个样子,不是擦鞋女吧?莫非是一个女演员,在体验生活?或者在拍电影?该不是哪里装了摄像头吧?骆良骥想入非非,扭头四处观察蜜姐擦鞋店,看看其他擦鞋女那笨蠢模样,再看逢春,就一个额头一个眼波一绺发梢,都是艳的,愈发觉得逢春不同凡响。骆良骥管不住自己了。他也恼自己,不知道为什么。但随着时间分分秒秒过去,他愈发管不住自己。
  两个完全陌生的男女,此时此刻,竟然一模一样发生了别样的心思。这种心思简直是老房子失火。一时间完全不受人控制,情况又都迷蒙不清,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就是心里头温暖舒服,好像有头小鹿活泼乱撞,随时都叫你心惊。
  两个习惯不说话的人,都管不住自己,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话来。又不约而同都把声音压低低的假装不是在说话,默契得要把世界上别人都从他们之间排除出去。
  骆良骥说:“看你做得这样细致和辛苦,十块钱哪里够?我司机不懂事,手面小气,得罪你了啊。应该付多少,你说了算。”
  逢春笑道:“一百!”
  骆良骥说:“没问题!”
  逢春笑道:“那我得替你擦出一朵花来。”
  骆良骥说:“你已经擦出来了。”
  逢春故意问:“在哪里?”
  骆良骥说:“在我眼里。”
  停一停。逢春往上看骆良骥一眼,讥讽道:“你就这样习惯性泡妞啊!”骆良骥说:“我泡了吗?我又没有叫你美女,我连你人都只看见额头也没办法恭维你漂亮,也没问你名字,又没找你要手机号码。”
  逢春说:“有没有泡你自己心里知道。”
  骆良骥说:“我不知道。只你知道。”
  一双意大利出产的巴利牌皮鞋,在逢春手下眉清目秀地出来了,皮光,型正,缝制严谨,端庄典雅,好鞋就是惹人爱。逢春歪着头打量,颇有成就感,哎呀好鞋就是惹人爱!早些年逢春在新世界国贸大楼上班,午休就要和同事去隔壁逛百货商场。好鞋的知识积累了一箩筐。逢春周源都是渴望穿好鞋。特别是周源,不管有钱没钱,也不管家里买米买油,在新世界百货买一双英国其乐休闲皮鞋,那是肯定的,这是出去和朋友玩的脸面,必须拥有一双!周源在结婚时就拥有了一双,一直穿到现在。逢春舍不得钱,又想换装的配鞋多一点,她就买一双莱尔斯丹买一双百丽,不出场面的鞋还是去汉正街买水货。没有那么多钱,隔三岔五逛商场还是要跑到进口大品牌专柜去挂挂眼科,看看人家的款式与设计,感受感受,也是养眼的。因此逢春知道,像意大利巴利这样好的头层牛皮,一般鞋油是不能用的,前进一路进货的最低廉鞋油那根本就碰都不该碰。可是这几块被烈酒烧灼浸染的暗斑,还是必须真正养护一下的。但是蜜姐已经注意到他们了,逢春和骆良骥心里都知道。
  逢春说:“我真的认为这么好的皮鞋得养护一下。”
  骆良骥说:“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逢春说:“只是我得找她去领最好的鞋油。”
  骆良骥说:“你想要就去领。不要怕,有我。我会付她钱。”
  骆良骥的话,温暖宜人,轻柔体贴,每一个字,逢春都无法抵挡。多少日子以来她心底里那三尺冰冻的寒冷,一点点被融化,一点点的,逢春心里已经有水汪汪荡漾的柔情蜜意。
  逢春终于站起来,因蹲久了,逢春猛一站立,一阵眩晕,骆良骥及时扶住了逢春,他伸出一只手,在逢春身后的腰间扶了一把,逢春装作那手并不存在,却瞒不住自己要惊心动魄。
  逢春走到蜜姐跟前,找蜜姐要那盒巴西棕榈油,那是蜜姐擦鞋店唯一一盒正宗进口养护鞋油,专供少数重要顾客——那都是水塔街地面上的街办领导片警协警工商税务城管。他们是擦鞋店顶天的大人物,其他人休想。
  蜜姐假装不懂,说:“什么?”
  逢春说:“那么好的皮鞋很需要保养一下。”
  蜜姐说:“对不起,你说需要就需要吗?!”蜜姐借题发挥,她愠怒地朝逢春喷了一口烟雾,说:“你今天状态很迷糊,已经为一双鞋花费太长时间了!十块钱我已经没什么赚头了!尽快让他走!”
  逢春叫道:“蜜姐!”
  蜜姐的香烟停顿在嘴唇间,双手抱肩,问:“怎么哪?”
  逢春说:“你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赶顾客?你怎么知道做完人家不加钱?”
  蜜姐说:“你有能耐你先让他加钱!他拍出二十块钱我立马拍出那盒巴西棕榈油。”
  蜜姐说着说着眼睛就睁圆了越过逢春看前面。骆良骥的司机从逢春身后过来,手里居然拿着一张百元钞票,说:“我们老板说不需要找钱。”蜜姐顿时笑嘻嘻没有话说了。
  逢春闪电般回瞥一下骆良骥,泪就已经涌了上来,她低下眼睛使劲往下吞咽。逢春拿过鞋油,返回骆良骥跟前,蹲下,不吭不哈,全神贯注地,涂油,抛光。一双手像春天的燕子,欢快灵巧地上下翻飞。逢春的倔劲上来了。她一不做二不休,用手指指骆良骥袜子上面的污迹,骆良骥问:“脱掉?”逢春肯定地一点头,把站在门口的司机招来,连她都不敢相信自己会吩咐司机:“快去买双新袜子回来。”又追一句:“出门一拐都是卖袜子的。”
  骆良骥紧跟着对司机说:“听见了?赶紧照办。”
  司机跑出跑进很快就买来了一双新袜子。骆良骥忽然有点羞涩,他背过身子,脱掉自己的脏袜子,掏出口袋里的餐巾纸包好了,要司机到外面找一垃圾桶扔掉。骆良骥穿好新袜子,逢春给他穿上皮鞋并扣好鞋带,放好裤管,一双脚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漂漂亮亮。这情形忽然又把蜜姐擦鞋店远远推开与隔绝,一个空间里只有两个人,两个人前一刻都是陌生人,后一刻却同时都有感觉他们正如人家日常的夫妇一般,女人正给要出门的男人收拾。也不说什么,就是有一种你知我知,从心里头贯通到指尖,到处都是暖融融。奇怪的是这两个人,并非无家无口的单身男女,是连孩子都读书了,才忽然邂逅在一个擦鞋店里,被唤醒早该有却没有的感觉。这感觉,逢春好想说给骆良骥听,骆良骥也好想说给逢春听。待要说,蜜姐擦鞋店又回来了。二人都明白他们没有互相倾诉的可能性,只能憋着。二人都知道皮鞋擦好了,骆良骥该离开了,才相见又分离,仓促得心里生生难受。两人都躲闪,都不看对方,都把动作放得无限慢,但也挽回不了事物本身的规律:一个顾客的皮鞋擦好了。他该离店了。
  蜜姐猎手一般,有耐心而又眼睛犀利,就在不远处看着他俩。
  逢春把骆良骥的一双脚摆好,端详了端详,终于开了口,仿佛是自言自语,道:“这样子才好了。”
  逢春一开口,发现自己还有勇气说话,没有流泪也没有失态,她如释重负,一鼓作气说:“拜拜。欢迎下次光临。”这是蜜姐擦鞋店的例行送客词,擦鞋女人人都要说的。
  骆良骥顿时手足无措,摆摆双脚,踩踩地面,拿手撸撸头发,有一瞬间似乎要崩溃。到底他也不是毛头小子,还是竭力稳住了自己。拿出皮夹子,从里头取出一张百元钞票,递给逢春。
  逢春说:“给老板。”
  骆良骥说:“老板的给过了。这是给你的。”
  逢春忽然不知道从哪里又冒出了一阵恼。噢,他真以为她是擦鞋女啊?他可真喜欢炫耀自己有钱啊!他到底姓甚名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是个什么样的人怎么今天就是与她冤家路窄啊!噢,原来今天眼皮直跳就是应在这里啊,真是活见鬼啊!
  逢春不接骆良骥的钞票。就那样站着,去脱自己的手套。医用橡胶手套时间戴长了,手又发热出汗,紧紧吸附在皮肤上不易脱,逢春就用力乱扯,扯着扯着就一句一句用力说话,她说:“知道你有钱!你就像个有钱人!不用这么显摆!本人不收小费!”
  骆良骥连忙说:“哪里是小费?哪里是小费?是我们刚才说好的擦出一朵花来就是一百嘛。”
  我们?!逢春心口一记钝痛,泪就要往外涌,她拼命地忍。
  蜜姐适时过来了。她大大方方一把接过钞票,大大方方对骆良骥说:“真是非常感谢这位先生!把您这双皮鞋打理养护出来,说实话是真的不容易,我这员工的确付出了太多辛苦。本店当然收小费。做服务生意哪里有不收小费的道理?不收小费对顾客都是不尊重的。给小费是绅士风度嘛,她不懂这个,生怕顾客太破费了,又不会说话,还请先生多包涵。她得脱手套洗手,也不方便,这钱我就先替她收下了。”
  骆良骥五心烦乱地对蜜姐频频点头。
  逢春在一旁已经把手套扯破了,脱下来了,卷起来丢进了垃圾篓,一双年轻的手被闷得潮湿苍白,青筋毕现,在她手背上画了水墨一般,却也有一种惹人怜惜的好看。骆良骥一瞟一瞟的。逢春只是自己在胡乱搓手。
  蜜姐见状就不罢休了。她得把火苗熄灭在萌芽状态。逢春绝对不能在她这里出事!蜜姐话里有话地说:“这位先生你放心,回头就算她真不好意思收这钱,我也有办法,绝对不会让你的人情落空。她儿子最喜欢吃麦当劳,我带小孩子去吃几顿就好了。我当兵出身,当兵人就是豪爽,有什么说什么,我要说小兄弟你够爽的,我祝你好人有好报,生意成功,再祝你回家旅途顺利。再次感谢!拜拜了!”
  蜜姐说到“她的儿子”还顺手在逢春身上比划了一下她儿子的高矮,这是强调逢春为人妻母的身份,一石二鸟。如果说逢春骆良骥一时忘乎所以的话,现实生活就是粉碎任何空想的铜墙铁壁。果然骆良骥沉不住气了。他哪里料到开一个擦鞋店小铺子的女人这般老练厉害,眼睛似火眼金睛,说话是绵里藏针,骆良骥远不是蜜姐对手,一时刻尴尬、狼狈、羞愧、歉意、难为情,种种颜色都从面上过了一回,搞得脸红脖子粗,只好别无选择地回应一个“拜拜”就去了。
  逢春同时掉头就冲进里屋。里屋与店铺只挂一张蜡染印花帘子相隔,平时工人们不可以随便进去,只有开饭时间可以躲进来吃盒工作餐。里屋是做饭的地方,连厨房都谈不上,就是一块狭窄的地方堆满了锅盆碗盏,又黑又暗,蜜姐的婆婆下楼做饭才开灯的,一架楼梯从洗碗池上腾空架起来,也狭窄得仅容一个身体上下。逢春一掀帘子跑了进来,眼睛一黑,撞上楼梯,也就一屁股坐在了楼梯口,摘下口罩,捂住自己的嘴巴,委屈难受,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