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格雅集团却并未像洪钧所预期的那样呈现出前线的迹象,既不见刀光剑影也没有枪林弹雨,而是静悄悄的。赖总也忽然注意到了这种现象的反常,一早就满腹狐疑地拨通了企划部沈部长的电话,电话接起来,是沈部长属下的文员,说沈部长正在和维西尔公司的“薛经理”开会,赖总没好气地说:“什么‘雪经理’、‘雨经理’,叫小沈马上来见我!”
应声而来的沈部长刚在赖总的大班台前站定,赖总就劈头盖脸问道:“你在搞什么鬼呀?!”沈部长睁大双眼惶惑地望着赖总,赖总又问:“那个软件项目,和ice他们谈的怎么样了?怎么还定不下来啊?”
沈部长哭丧着脸回答:“ice方面一直还没有人来。”
“怎么可能?!不是要你叫他们推荐新的代理商来谈判吗?ice的人还直接给我打过电话,我也对他们大致讲了讲情况,他们表示一定全力配合啊。”赖总忽然想到刚才曾在他脑海一闪而过的疑问“对了,那个维西尔的人怎么又来了?是你叫他来的?”
沈部长哭笑不得:“不是的,他一直在这里。”
“胡扯!元旦前不是就和他们谈僵了吗?他还赖在这里干嘛?难道他们答应那几个条件了?”
“没答应,还在僵着。他没回北京去,一直呆在这里。”
“随便他好啦,不要再管他,要ice的人尽快过来,或者要他们指派一家代理商也好,不要再拖了,我估计陆总可能随时会过问这件事的。”
沈部长摊开双手一筹莫展地说:“我已经催过他们好几次了,但是他们都不肯过来。”他见赖总的眉梢吊了起来,急忙解释“ice前后已经叫两家代理商和我联系了,电话里谈的都很好,积极性蛮高的,但后来就都没了动静,我打电话去催,头一家找借口推托掉了,后面这家倒是很干脆,竟然说我们没有诚意,他们没兴趣来给维西尔陪绑、当分母。”
赖总眉头紧锁,烦躁地说:“他们有毛病吧?给他们现成的生意做,请他们上门还不肯来?”
“我这几天还在想,可能这也是其中一个原因。您想想看,这年头哪里有急吼吼请人上门来卖东西的?他们可能都不敢想天下还有这样的美事。另外,主要原因还是在维西尔的这个小薛身上。”沈部长小心翼翼地观察赖总的神色,接着说“不知道这家伙接错了哪根脑筋,在公司里面四处嚷嚷说他们公司和咱们的合同已经板上钉钉了,天天在公关部、法律部、财务部泡着,把我们企划部更当成他的办公室一样,连大门口的保安都成他朋友了。他那天碰到我们请来采访的媒体记者就抓住人家谈了半天,结果记者的报道里面就加了一段说澳格雅即将采用维西尔的软件来提升管理水平,我赶紧让记者把这段内容拿下来,总算没有正式见报,但这个记者还是给放到网上去了。还有,您都想不到这家伙有多邪门,他和镇上那家饭店专门签了份协议书,说维西尔的人很快要来为我们做项目,十来个人要住四、五个月,每人一间房,搞得饭店乐颠颠地答应给他们一个好大折扣的房价。他这么一搞,ice和那两家代理肯定都会听到风声,难免怀疑我们是要拿他们做筹码来和维西尔讨价还价,我怎么解释也解”
赖总越听越气,终于火冒三丈地一挥手打断沈部长,咆哮道:“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啊,澳格雅是他家吗?!想来就来,想呆多久就呆多久?!你马上把他给我轰出去,再也不许他进门!”
领受了把小薛轰出去的任务之后,沈部长就被赖总轰出去了。这段时间以来,沈部长的心态也在慢慢发生着变化,他开始看透了、想通了,已经不再指望从这个软件项目上得到什么好处,他明白,即使他全力操办让ice重新分派来的某家代理商得到这份生意,ice也罢这家代理商也罢都会把功劳算到赖总头上,他们要去孝敬的是赖总,而不是他。另一方面,即使他真把ice的某家代理商招了来,他们就一定能拿到合同吗?一旦陆总又较真呢?陆翔的遭遇作为反面教材摆在他面前,搞不好他也会被人暗地里当头一棒,请神容易送神难,所以这年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能让任何人觉得是他坑骗了他们。沈部长学乖了,变得无为无争了,陆总的指令、赖总的指令他都执行,和维西尔的谈判没有取得结果、向ice的眉目传情没有换来响应,他都不着急,他现在把谁都当作朋友,就连对曾经令他鄙夷的小薛也变得客气了。
沈部长把小薛礼送出澳格雅总部大楼的过程是无可挑剔的,理由也很充分:相关人员马上都要开一个紧急而重要的会议,没有任何人能够拨冗继续陪伴小薛,而让小薛作为客人却无人照料是万万说不过去的,所以只好请小薛先回去休息。鉴于澳格雅近期将有一系列的内部活动需要紧张筹备,所以维西尔和澳格雅的商务谈判不得不暂告一段落,等条件具备时沈部长自然会及时通知小薛再来重启谈判进程,但在没有得到沈部长通知的情况下不要非请即到,沈部长还提及他会向大门口的保安吩咐一下,今后要严禁闲杂人员随意出入。
沈部长亲自陪同小薛下楼,任凭小薛一再表达依依不舍之情而毫不动心地连说了几句“再见”小薛只得松开沈部长的手,走出大厅在下台阶之前再一次回头张望,见两扇自动门已经徐徐闭合,沈部长隔着自动门最后摆摆手,算是彻底把小薛扫地出门。小薛步履沉重地踱下台阶,站在大楼前的广场上像行注目礼一样抬头望着在旗杆上猎猎飘扬的旗帜,国旗依然鲜艳,两侧的澳格雅旗帜依然不伦不类。他转眼往前方的栅栏围墙和门房看去,脚下却没动,因为他不知一旦走出栅栏门还有没有机会再进来,他回头看一眼台阶上的自动门,确信没人从大厅里监督他离去,便百无聊赖地拐向台阶侧面的停车场。
大楼正面的台阶两侧各有一排停车位,右侧的那排车位都很宽大,看样子是vip区域,靠内侧显然最为显赫的位置停放着一辆黑色的奔驰加长“s600”车牌是“浙”字头带一个字母然后就是五个“8”车和车牌都透着一副惟我独尊的气派。挨着奔驰s600的是一辆怪模怪样的车,活像个高高大大的方盒子,小薛眼睛一亮,脱口而出:“哇塞!悍马!”小薛绕着悍马走了一圈,从车尾认出这是一辆h2型号的新款,车身是少见而夺目的明黄色,车牌号码也不错,是“12345”小薛啧啧称奇,纳闷来澳格雅这么多次怎么以前没注意到这辆宝驹,他把外观端详再三之后,看看四周没人,便忍不住放下电脑包一跃登上悍马驾驶室外面的脚踏板,左手勾住左侧的后视镜,右手搭在车窗玻璃上向里张望。与整车的直线条外观不同,车内的风格以圆弧为主,几个大小不一的圆形仪表盘颇具飞机驾驶舱的感觉,位于中部的空调排风口更是两个圆圆的大孔,活像喷气式飞机的引擎尾部喷口,而最吸引小薛视线的是突兀在前排座椅中间的变速杆。大多数车的变速杆都是短撅撅竖着的一根便于把握,而悍马的却在竖着的方形杆顶端又向左横出一大截圆杆,小薛想象着自己坐在驾驶座上,右手搭在那截横杆上,四指回拢扣住横杆,前推后拉带动下方的竖杆变换档位,手臂上似乎都能感受到从变速杆传上来的力道,他正沉醉其中,冷不防身后传来一句问话:“怎么样?酷吧?”
小薛名副其实被吓了一跳,因为他顿时下意识地从脚踏板上跳了下来,双脚刚站稳就马上转了半圈,看到面前立着一个人。小薛惊魂稍定,才看清来人其实是个大男孩儿,顶多十七、八岁的样子,个子比小薛略高些,面庞清瘦,稚气未脱,上身浅色的休闲西装敞开着,露出里面宽松的丝质衬衫,下身是条牛仔裤,脚上蹬着一双“锐步”似乎都不是什么奢侈的高档货,大男孩儿右手的食指上摇晃着一串汽车钥匙和遥控器,目光清澈地盯着小薛,似乎还在等小薛回答。
小薛讪笑了一下,说:“真酷!真棒!”
大男孩儿也咧嘴笑了,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又问:“你觉得哪里最酷?”
“档把儿。”小薛脱口而出。
大男孩儿一愣,旋即会心地翘起手腕,掌心向前,做了个换档的动作,说:“我也觉得变速杆的造型特别酷。”
小薛从地上拾起电脑包说:“这种样子的档把儿以前还真没见过,我怎么觉得有点像是个‘手摇把儿’啊,就是以前吉普车、卡车还有手扶拖拉机都带的那个东西,车前面保险杠那儿有个孔,点不着火的时候就把手摇把儿插进去摇。”
大男孩儿听了立刻显出不太高兴,认真地打着手势说:“你扯到哪里去了?这可是悍马独有的唉,灵感来自于船舶上用的航速器的拉杆,见过吗?一边喊着‘前进1’、‘前进3’,一边拉动拉杆。”
小薛茫然地摇摇头,忙又赔着笑脸说:“嗯,反正这车是真棒,头一次能凑这么近地看。”
大男孩儿兴致很高,按下遥控器,往前跨一步拉住驾驶室的把手把车门打开,小薛从他身后绕过来以便给车门让出开门半径,不小心手里的电脑包稍稍蹭到了旁边的奔驰s600,大男孩儿正要为小薛展示悍马的驾驶室,看到小薛只顾审视奔驰s600的车身,便用行家的口吻说:“这车就很一般了,就是宽大一些、舒服一些,我爸不懂车,其实他真不适合开这车,显得他特别矮小。”
小薛心里一惊,骤然间恍然大悟,他确信奔驰s600的主人是谁了,也知道面前这位大男孩儿是谁了,他像自言自语般的嘟囔:“哦,这车是陆总的啊,我到现在还没见过陆总呢。”
陆公子大方而热情地说:“他在呀,就在公司呢,你要见他吗?”
小薛掩饰不住内心的慌乱:“不是不是,我哪有资格去见陆总啊。”
陆公子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问道:“你是做什么的?来澳格雅干什么?”他有些警惕地上下打量小薛,忽然笑起来,说:“又是来卖东西的吧?”
小薛颇有几分自得,看来自己的形象气质已经越来越专业了,但马上又有些窘迫,因为他想起讨饭的也都是让人一眼就能判明身份和来意的。小薛老实交代:“我是维西尔公司的,你们公司叫我来谈软件合同。”
“哦,就是企划部在搞的那个管理软件项目?已经定了买你们的软件吗?合同谈完了?”
“嗯,陆总亲自拍板选定的我们维西尔的软件,本来已经全都谈好了,可是最近好像你们公司的资金情况不太好,所以又要我们降价,恐怕合同谈不下来了。”小薛心里惴惴,但脸色十分坦然,并未意识到正是他随机应变的这一席话令他日后洋洋自得了很久。
陆公子立刻竖起眉毛质问道:“谁说的?不可能是我爸说的,你都根本没见过他。谁说澳格雅资金有问题?”
“我一直是和沈部长谈的。”
陆公子把车门“哐”的一声重重地摔上,按了遥控器把车一锁,气哼哼地说:“开玩笑!你跟我走!”
小薛不禁一阵窃喜但又有些忐忑,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命运。陆公子一步两级地迈上台阶,小薛忙不迭地跟着,两人经过大厅里气派的接待台时,三位英姿飒爽的接待小姐向陆公子整齐划一地一鞠躬,其中一位又急步走到电梯间揿亮向上的按钮,陆公子昂然走进电梯,一路上没再搭理小薛,径直来到沈部长的办公室。
门口的文员一见陆公子便马上起身敲了下办公室的门请陆公子进去,小薛也跟进来,看到陆公子已经坐在沙发上,沈部长欠身从写字台后面走出来,拉过一把椅子放到沙发前面,刚要坐下却看见了小薛,顿时愣住。小薛讪讪地笑,陆公子说:“你们都坐啊。”小薛便也拉来一把椅子,和沈部长隔开些距离坐下。
陆公子直截了当问沈部长:“他说是你说的澳格雅资金紧张、买不起他们的软件,是吗?”
沈部长又一愣,直视小薛怒斥道:“胡说八道!”又转向陆公子说:“他们公司的价格不合理还只是一个方面,另有一个关键问题是他们拒绝提供软件的源代码,所以我要他回去考虑。”
“源代码是干什么的?”陆公子问。
沈部长看着小薛,小薛便解释说:“是我们维西尔软件背后的那一大堆程序,上千名程序员用软件工具编写的程序,编译以后才是客户可以拿来用的软件。”
“那为什么不答应给我们?”陆公子质问。
“你们要它没有用啊,而且那些源代码本来就是只属于我们维西尔公司,不属于客户的。”小薛忽然灵机一动,又说“就像你买一辆汽车,只要知道怎么开它就行了,所以车里都有一套使用手册,但从来没听说卖车的还把车的设计和工艺图纸送给你、告诉你车是怎么造出来的吧?”
陆公子盯着小薛,专注地想了想,转问沈部长:“你们要源代码做什么用?”
沈部长赔笑说:“这么复杂这么关键的一套软件,我们不仅要会用,还要搞懂它是怎么做出来的,这样我们就不需要依赖他们,如果发现软件有什么问题就可以自己动手解决。”
陆公子又静静思索片刻,胸有成竹地摆手说:“没必要。我喜欢一款车就把它买来开,如果有问题就让车行派人来修,如果不喜欢了就淘汰掉,我才不会去关心车是怎么造的、怎么修的。软件也和车一样越来越复杂,咱们搞不懂,也没必要搞懂,如果有问题就让他们来解决,如果咱们觉得不好用就干脆换掉,没什么了不起。”他话题一转,盯着小薛问:“如果有问题,你们保证随叫随到的吧?”
小薛忙说:“如果需要派人来现场解决,我们的工程师会马上赶到。”
“那个什么源代码你们就自己留着吧,在你们眼里是宝贝,在我们手里是废物一堆,我们不要。”陆公子又问沈部长“价格是怎么回事?”
沈部长已经明显流露出一丝不快,但还是隐忍说:“他们现在的报价比我们要求的还要高出六十万人民币,我觉得他们是缺乏诚意,不然这区区六十万不应该成为问题,我们仔细了解过,他们给我们的报价并不是最便宜的,有好几家公司都要到了更便宜的价格。”
这下轮到陆公子有些不快了,他反问道:“我们澳格雅什么时候非买最便宜的不可?每家公司情况都不一样嘛,实力弱一些的公司手头紧,魄力当然就差嘛。”
沈部长没回话,房间里安静下来,一阵沉默之后陆公子忽然问小薛:“你们的软件是不是世界上最好的?”
“不是最好的。”小薛认真地说。
“嗨,那你还在这里干什么?!我们澳格雅要用就用世界上最好的,连你自己都承认你们的东西不怎么样,还想骗我们澳格雅用你们的烂软件?!”陆公子真生气了,他觉得小薛像是刚在他脸上打了一巴掌,沈部长倒是眯起眼睛幸灾乐祸地等着看小薛的下场。
小薛反而变得出奇地冷静,郑重其事表白道:“其实世界上就没有什么最好的东西,只有最适合的东西。就像你喜欢悍马,可是悍马不一定是世界上最好的车,你去问别人,大多数都会说劳斯莱斯、宾利更好吧,我就觉得房车里最好的是迈巴赫,跑车里最好的是兰博基尼。你买悍马是因为悍马最适合你,澳格雅买维西尔的软件也是因为维西尔的软件最适”
陆公子劈头打断小薛,问道:“你好像挺懂车的呀,以前是卖车的?”
“不是,我第一份工作是卖会员卡,北京每两年有一次车展,那年车展的时候我们在外面的人行道摆摊卖会员卡,等到快要撤展的时候我才想办法混进去开了开眼,那次是见到了不少真正的名车啊。”小薛竟有些忘我了。
沈部长本就从未高看过小薛,如今耳闻他的这般“草根”出身就愈发看他不起,斜睨眼睛冲他冷笑。陆公子却“啪”的一声在真皮沙发扶手上重重一拍,傲然说道:“岂有此理!我这个玩过n辆名车的,倒买不起你这个没见过几辆名车的卖的东西?!六十万,不就是半辆悍马吗?你不用降价,这点钱对我们澳格雅不算什么。”然后斩钉截铁地对沈部长说:“不要再和他啰嗦,马上把合同签了让他走人。”
沈部长一下子僵在那里,万万没料到事态会如此急转直下,他一向不敢顶撞陆家父子,此刻碍于小薛在场更不便与陆公子理论,他倒不是为了保全陆公子的面子,而是怕万一陆公子当着小薛的面说出什么让他下不来台的话,他从此就彻底颜面扫地了。沈部长踟蹰不决,嘴里嘟囔说:“要不,还是去和赖总商量一下,听听他的意见?”
“行呀,你去找他说吧,我就在你这里等着。”陆公子爽快地答应。
沈部长起身时特意狠狠瞪了小薛一眼,让小薛从头到脚感觉一阵彻骨的冰冷。陆公子毫不掩饰内心的成就感,惬意地晃着二郎腿,也不看小薛,心不在焉地扫视着房间里的陈设,就等沈部长很快折返回来。小薛却没有这份闲适,反而比刚才紧张许多,之前他那几轮应对都只是近乎绝望后的率性而为,如今瞬间出现的转机却让他心跳加快、患得患失。小薛如坐针毡地熬了一会儿,再也不愿坐以待毙,就试探着建议:“不知道沈部长能不能把你的意思表达清楚,要是赖总误会了,再要去和赖总沟通就费事了。”
陆公子大大咧咧地说:“这点小事哪用得着那么费事,我去找他。”他双手在膝盖上一撑,站起来大步走了出去,小薛却一时没想好自己是否可以跟去见赖总,但又不能独自呆在沈部长办公室,便遥遥尾随着陆公子,陆公子却回头招呼他跟上,小薛只得硬着头皮和陆公子乘电梯上到他从未涉足的九楼,走到赖总办公室门口。
赖总的办公室是个大套间,在外间的秘书正神色紧张地要把朝向走廊的大门关上,一见陆公子忙又把门打开,小薛刚跟进来就听到从里间传出赖总的咆哮:“荒唐!你是个成年人,这是你的本职工作,怎么能让一个孩子来胡搞呢?!”
小薛贴在陆公子身后进了里间的门,赖总站在大班台后面正指着沈部长的鼻子大声喝斥,一瞬间屋内的四个人都怔住了,赖总首先反应过来,把手指从沈部长的鼻子挪开准确地指向小薛的鼻子,厉声道:“谁让你进来的?!出去!”小薛下意识地往门外退了一步,陆公子也有些手足无措,毕竟赖总是他的长辈而这又的确是赖总的领地,便转过身冲小薛抱歉地一笑,把门在小薛面前关上了。
陆公子转回身,赖总怒气未消,竭力压抑着说:“小沈他们在搞的软件项目是个很复杂的系统工程,你介入进去干什么?你不了解情况,不要干扰大人们的工作。”
陆公子毫不畏缩,理直气壮地说:“我爸让我多多参与的,而且我觉得我的考虑都是对的,你有道理可以讲给我听呀。”
“你爸爸都是怎么告诫你的?你知不知道每分钱都来之不易?六十万是个小数目吗?你爸爸和我当初吃了多少苦才挣到第一笔六十万,你怎么可以随口就让给他们?”
陆公子脱口而出:“是我爸自己一个人挣到第一笔六十万的!”
空气仿佛骤然凝固,陆公子有些后悔话说得过于直白,赖总则一时没有从震惊和错愕中回过神来,而最无地自容的却是沈部长,他真懊悔在这错误的时间出现在这错误的地点,恨不能把自己变成隐形人。沈部长很清楚,身为下属最大的忌讳莫过于看到老板最不愿被人看到的难堪事,而自己偏偏撞上了这一幕,他倒霉的日子将要开始了。
果然,赖总矛头转向沈部长,一股无名火爆发出来,喝道:“这么简单的事搞得这么乱七八糟的!挣着陆总的钱,却给陆总丢脸!陆总和我平常是怎么提醒你的?作为企业的高管就要勇于负起责任,这个项目是你负责的,怎么一点主见都没有?!你说说看,你到底怎么打算?”
沈部长看一眼赖总又看一眼陆公子,觉得这天真是他有生以来最黑暗的一天,他挣扎着开动脑筋,最后还是决定把宝押在赖总这位当权派身上,便对陆公子和颜悦色地说:“这六十万的确不是什么大数目,但如果这样轻易就答应他们,实在是有损咱们澳格雅和陆总的形象,我看还是应该坚持,他们照理会让步的。”
陆公子梗着脖子犟道:“我认为这样不对,你为了这么点钱和他们扯来扯去的才是丢澳格雅的脸。我听说本来你已经和他们谈好了,后来才又提出要他们再次降价,我们又不是出不起这点钱,我爸绝不会在乎你替他省了六十万块钱,你这么做恰恰是丢他的脸。”陆公子此时恰恰是在竭力保护他自己的脸,他之所以决不肯在沈部长和赖总面前服软,并不是在为小薛或维西尔的利益而战,而只是不想垂头丧气地去面对被轰到外面的小薛,他还清楚地记得小薛刚见到他这位悍马车主时那充满艳羡的目光,他一定要让小薛以后每次见到他都同样地满怀羡慕甚至崇敬。
赖总冷笑一声,说:“说得倒轻巧,只见过你花钱的本事,没见过你挣钱的本事。”这话声音不大,却字字打在陆公子脸上,他把这当作从未经受过的莫大羞辱,脸色涨得通红,憋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击赖总,惟有猛地转回身拉开门大步走了。
小薛不在赖总办公室的外间,他早已被赖总的秘书客气地请到了走廊上,正焦虑地等待关乎自己命运的判决。忽然,他看见陆公子气急败坏地走出来,刚琢磨要不要主动迎上去探个究竟,陆公子却视而不见地从他面前闪过,疾速奔到不远处的一间办公室门口推门进去了。小薛无力地靠在墙壁上,告诉自己这刚刚倏忽而至的一线希望已经倏忽而逝了。
小薛也不知道这么呆呆地过了多久,忽然醒悟过来自己正处于是非之地,他面对的正是赖总办公室的门口,沈部长随时会从里面出来,经过刚才这一遭变故小薛早已无心也无力再面对沈部长。他向走廊两端张望一下,想去乘电梯下楼,又担心电梯迟迟不来而沈部长却来了,两人同乘一部电梯下楼的过程于小薛实在是不堪设想,他转而把目光顺着指示牌的指引定在了位于另一侧的洗手间,对,还是到那里暂避一时吧,起码可以找一处属于自己的空间把自己封闭起来,估摸沈部长下楼后再出来逃之夭夭。小薛拿定主意刚要拔脚便撤,但还是已经晚了,赖总办公室的门豁然洞开,赖总在前、沈部长在后两人快步走了出来。小薛脑子里登时一片空白,既不敢正视他们的眼睛,更不敢蓄意转过头不予理睬,他正在痛苦地不知所措,赖总和沈部长却根本顾不上看他一眼,径直冲向陆公子刚才进去的那间办公室,瞬间便在小薛的视野里消失了。
小薛后来才知道陆公子他们先后进去的是陆总的办公室,因为门上并未像赖总办公室那样贴着醒目的名牌,而且门两边没几米就是另外的两间办公室,小薛难以想象堂堂的陆总居然会蜗居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里,这和他那辆加长的奔驰s600座驾似乎不太匹配。但小薛没理由不相信,因为这是陆公子告诉他的,是陆公子扬眉吐气地领着沈部长从那个门里出来、叫上小薛一起乘电梯来到沈部长的办公室后,一边看着沈部长向他的属下们布置工作一边讲给小薛听的。
陆公子没讲如何向他爸哭诉告状的细节,想必是这一环节未免影响他的形象,他只是绘声绘色地描述了赖总他们被急召过去以后发生的情形。陆总先说听小陆讲的情况之后他觉得小陆的想法是有些道理的,已经有几分像是当家的考虑问题做出决策的思路,他对赖总说这事就按小陆的意思办吧。赖总的脸色当时就变了,急赤白脸地说陆总这可不行啊,这么大的一件事下面的人都忙了这么长时间,谈不拢的并不止这几条,怎么能就像儿戏一样说让就让、说定就定呢?陆总微笑说当家的可不就应该说定就定嘛,不然还能叫“当家的”吗?赖总又说这事小陆一直没参与嘛,怎么可以这样突然介入呢?陆总说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嘛,就让小陆从现在起参与吧。赖总再一次抗争说让小陆早点接触公司业务当然是好事,但是总不能这样一上来就让他说了算吧,总要给他一个熟悉业务了解情况的过程啊,不然搞不好就把好事变成坏事了啊。陆总听了便慢慢站起身来,离开他背后的那块巨石“靠山”走到赖总面前,说这就是你我考虑问题的出发点不同了,你关心的是六十万块钱,我关心的是小陆第一次做决定,企业家和经理人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材料,我希望小陆继续创业而不是守成。然后陆总抬手一指陆公子,对赖总说,我就是要让他从这件事中记住一条很重要的道理:做老板,不怕拿不对主意,就怕拿不定主意!
讲到此处,陆公子眉飞色舞地对小薛说:“要想做大事,就要靠直觉。你现在明白为什么澳格雅能有今天了吧?”
小薛却像刚从过山车上爬下来,依旧惊魂未定,他“哼啊哈呀”地搭讪着,借口去看看最后的合同文本,走到企划部的文员那里和她们一起把合同中的相关条款修改确认完毕,他忽然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他想上厕所了。
小薛奔进洗手间让自己彻底地解脱和放松了一场,情绪安定下来,他仔细地洗了手又烘干,转回身扫视着整个洗手间,继而学着陆翔曾向他示范过的那招,但自然不敢如陆翔那般豪迈地把门板一脚踹开,只是弯腰低头从厕位门板下方的缝隙向里探视,一路探视过去确认各个厕位都是空的,他便蹩进最里面的那个厕位,小心地把门板插销划上,把马桶盖放下来坐在上面,从西装兜里掏出手机。
***
洪钧早早就离开了办公室,开车接上菲比到三里屯北街找了家泰国风味的餐厅,餐厅里挺安静,两人点好菜,菲比笑眯眯地说:“喂,你现在是不是特闲得慌?这么早就溜出来了。”
洪钧辩解道:“我是怕稍微晚一点路边就再也找不着车位了。”
“你说,咱们天天这么吃大餐,会不会变胖啊?”菲比的思路向来是跳跃式的。
“我正想说你没良心呢,天天这么喂你都没见你长膘儿,也不知营养都跑哪里去了,没见过你这么优良的品种。”
“切,你心里美死了吧?我就是怎么吃都不胖。我担心的是你,你以前中午从来都是凑合,有一顿没一顿的,现在这么吃,肯定得心宽体胖。”
“谁说我心宽了?”洪钧把手放到腰腹间揣一揣自己的肥瘠,又不无忧虑地说“所以我现在把大餐从晚上改到中午来了嘛,总比晚上大吃大喝要好些。”
正说着,手机响了,菲比从洪钧搭在旁边椅背上的风衣口袋里掏出手机递给他,洪钧看了眼来电显示就随口应道:“喂,小薛吧?在哪儿呢现在?”
“我在厕所呢。”手机里传出小薛瓮声瓮气的回答,好像带有不小的回音,但大大出乎洪钧意料的不是他此时的声音,而是他所在的地点,洪钧不能确定以前从未有人在厕所给他打过电话,但可以确定像小薛这样直言不讳加以坦白的是绝无仅有,洪钧抬眼看一下桌面,还好,菜都还没上来,还不算是最不合时宜。
洪钧打趣地说:“哟,挺会选地方的嘛。”
小薛却无暇顾及洪钧的玩笑,语无伦次地说:“别的地方说话不方便,我在澳格雅呢,要签合同了。”
洪钧立时严肃起来“唔”了一声,又说:“你说吧,我在听。”
“详细情况来不及和您说了,我现在也还晕着呢。反正就是陆总和陆公子都出面了,赖总和沈部长他们没办法,现在正打印装订合同,他们什么都答应咱们了,就差陆总签字。”
洪钧简单问了两句就叮嘱小薛:“你要知道,像澳格雅这样的老板型企业,拿主意快,改主意更快,私企老板把自己刚做的决定改过来简直易如反掌,所以一定要速战速决,以免夜长梦多。记住,你拿到他们签字盖章的合同以后一定不要在澳格雅继续停留,马上离开,直接去杭州坐飞机回北京,不要给他们改变主意的机会。”
小薛重重点了下头,心脏跳得更快了,他刚要挂电话又听到洪钧说:“对了,如果你要是有机会见到陆总,最好代表公司正式邀请他3月份去美国,参加咱们一年一度的全球用户大会,咱们会争取安排他做主旨发言。陆总看重面子,咱们就要给足陆总面子,而且还可以借机和陆总本人建立直接联系,这对后续的合同执行和项目实施都非常关键。”
菲比等洪钧挂上电话就高兴地说:“小薛真要签合同啦?这小子还真有狗头运。哎,你再给我点个冰淇淋吧,咱们也替他庆祝一下。”
洪钧的思绪还沉浸在澳格雅和陆总身上,喃喃地说:“合同还没到手呢,合同到手还得赶紧撤呢。”
***
合同很快就到手了。
等沈部长他们把合同一式四份打印装订完毕,陆公子就接过来好奇地翻看,站在一旁的小薛心里七上八下,生怕陆公子又生出什么新的枝节。还好,陆公子并未对条款内容表现出任何兴趣,注意力都放在样式上,他草草看过就问小薛:“要不要一起上去?你不是还没见过我爸么?”
小薛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忙不迭地说:“不了不了,陆总那么忙,我就不去了,就在这儿等你吧。”他早已把洪钧刚才要他邀请陆总参加全球用户大会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陆公子也不勉强,叫上沈部长一起上了楼,小薛坐在沈部长办公室的沙发上,又像几十分钟前一样的如坐针毡。谢天谢地,陆公子他们没过多久就下来了,签好字盖好章的合同拿在沈部长手里,陆公子笑吟吟一脸大功告成的得意。沈部长把一式四份的合同都递给小薛,摆出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架势,表示大家都是先小人后君子嘛,以后就要像一家人一样竭诚合作了,小薛知道此时一定要代表公司说一些场面上的话,却只能挤出几句诸如“是啊是啊”、“一定一定”之类,不仅毫无发自肺腑、掷地有声的效果,就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说出来。沈部长又热情地挽留说一起吃顿中饭吧,陆公子也兴致盎然地表示中午没别的事,小薛却愈发紧张,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逃,脑子里却想不出任何堂而皇之的理由来推托,嘴里一会儿说公司有事得马上赶回去,一会儿又说中午要开个电话会议,头上的汗却分明渗了出来。
沈部长见小薛这般为难,便通情达理地说:“哎呀也是,你已经出来这么多天,连元旦都没有回家去,那就尽快回去吧,反正以后还有机会聚的。”
小薛心里头一次由衷地对沈部长生出一股感激之情,便紧紧和沈部长握了握手,陆公子没有和他握手的意思,只是把右手扬了扬,手指上又勾着那串车钥匙。
小薛很庆幸沈部长和陆公子都没有送他出来,他疾步走进电梯,拼命按着关门键,等电梯门关上才长舒了一口气。他把电脑包夹在双腿之间,总算顾得上看一眼得来不易的合同,他急不可耐地把第一份合同翻到最后的签字页,看到陆总用黑色的签字笔龙飞凤舞签的字,又看到旁边盖着的鲜红的澳格雅集团合同专用章,在小薛眼里,黑色黑得凝重,红色红得热烈,他似乎都能闻到墨水和印泥散发出来的味道,这合同完全抵得上一席色香味俱佳的盛宴,他又把另外三份合同的签字页都核对无误,才一并收进电脑包里。
到了一楼,小薛从接待台前走过,特意朝里面的三位接待小姐露出热情的笑容,他恨不能把自己的喜悦与所有人分享,弄得接待小姐们有些不明所以的还以微笑。他走出大厅的自动门,刚要跳下台阶跑向栅栏门,忽又觉得那样实在有失稳重,有碍个人和公司形象,便按捺住步幅和频率,一级一级走下台阶。他不由得想起不到两个小时之前他刚从这些台阶走下,那时的他是被沈部长扫地出门的,便发自内心地感叹真是新旧社会两重天啊,不过眼下也没好到哪里去,惶惶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
突然,小薛设成静音的手机剧烈震动起来,他心里一惊,拿出手机看一眼来电显示,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竟是沈部长!他只觉得脚下一空差点栽下去,赶紧收住脚保持平衡,手机还在颤抖,接还是不接,这是个问题。小薛不敢把手机按断,一狠心把它塞进裤兜里任凭它倔强地震动,跳下最后两级台阶,穿过广场向栅栏门大步走去。忽然,他感觉手机的震动消失了,这让他的心跳和步子几乎同时缓下来,但只是瞬间过后他的心又沉了下去,因为他看见从门房里走出一个保安,保安也一眼看见了他,马上快步径直朝他走来,他绝望了,知道自己逃不掉了。小薛无助地停住脚步,兜里的手机又震动起来,还是沈部长,小薛这次只得接起来,听到沈部长气喘吁吁地说:“已经看到你啦,你的腿脚好快呀。”
小薛和已堵在面前的保安一起往大楼台阶上望去,只见沈部长已经从自动门里奔出来,小薛只好回身迎上前去。沈部长站在台阶上不再往下走,等小薛走上来就说:“你让我赶得好苦,是我们陆总找你。”
小薛莫名其妙,沈部长一边催促他走进自动门一边说:“刚才给你的那些合同都没有用的啦。”这句话几乎把小薛击倒,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立刻下意识地站住,沈部长被他弄得一愣,又说:“先去见陆总再说吧。”接待台里的三位接待小姐都目睹了这一幕有趣的场景,刚刚还满怀胜利喜悦的英雄在转瞬间却变成了俘虏,垂头丧气地被沈部长押着走进电梯。
电梯直接上到九楼,沈部长把小薛带到陆总办公室门口,让小薛先等一下,自己敲门走了进去,片刻之后沈部长又出来了,后面跟着的是陆公子,他说:“我爸刚出去了。”
三个人都站在走廊上,很快就见一个身影从男洗手间走出来,等走到近前,小薛才发现来人的身材有几分矮小,一俟看清矮个子的面容他立即辨认出这就是鼎鼎大名的陆总陆明麟,因为这一形象在澳格雅公司的网站和宣传册上是随处可见的。
陆总走到他们面前站住,并没有进办公室的意思,沈部长忙就地介绍说:“这位就是美国维西尔软件公司的薛经理。”
陆总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盯着小薛看了一眼,就已让小薛彻底没了方寸,连问候都忘了。陆总开口问道:“你们公司在中国的头儿是谁?”
小薛拖着长音“呃”了一声,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自然的反应是要说出洪钧的名字,但又想起公司的架构已经调整,好像不再有谁是整个中国的头儿了。小薛还在踌躇,陆总又接着说:“你回去叫你们公司安排一下,尽快在杭州搞个正式的签字仪式和新闻发布会,我本人会去,你们公司总该有个合适的高层出席吧。”他不等小薛回应便转向沈部长说:“你们企划部和公关部一起协调吧,争取搞得影响大一些。”
沈部长忙欠身说好的好的,小薛鼓足勇气颤声向陆总问道:“那刚才签好的合同呢?”这是小薛此次晋见陆总说的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话。
陆总盯着小薛,微微笑了一下,说:“你要是愿意可以拿回去,就不要叫你老板在上面签字了,我们在杭州的仪式上要当场签的。”他又转向沈部长说:“对外宣传上可以把合同金额适当说得大一点。”
沈部长点头问道:“您看说多大比较合适?”
陆总又微微一笑,说:“这点事你们看着办吧。”说完就转身向办公室里走去。沈部长正说着好的好的,陆总忽然停住了,又转回身沉思一下,最后说了句:“我看,就说是一千万吧。”
此刻的小薛全身的神经都骤然松弛下来,双腿软得好像是泥捏的,再也支撑不住,他拖动身体向后退一小步便无力地靠在墙上,心头忽然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他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