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然看向她,见她噤声, 指了指埋伏在门后、蓄势待发的四个家丁。
不过须臾, 门又砰的一声被踹开。
只见两个提刀的影子照在地上,左瞧瞧、右看看, 刚往前走两步, 已被人从后袭击, 死死的制服在地。
这四个家丁眼疾手快,先将人敲晕,拖进门后。
又埋伏了许久, 确保外头再没同伙后, 才悄然关紧了门。
屋里重新点上灯,光线亮起。
窦姀回头看魏攸,却见他跌坐墙角,脸色苍白, 一手死死捂住左腹,血正从手背的罅隙蜿蜒渗出。
她一惊, 忙去包袱翻找止血药,找到后和干布一块递给昌叔。
昌叔帮他换完药, 又掺扶他喂了些水和送服的止血药后,魏攸的脸色逐渐恢复,已然好上不少。
魏攸望着她心急、忙活一团的模样,不免扯起嘴角,失笑:“别怕,无妨,不过小伤而已,并非要害,我死不了的......”
窦姀仍在心悸,点了点头。
她望了眼地上两个五花大绑,被敲晕的贼人,又看向魏攸:“这二人......”
只见魏攸扶着墙站起,阖目凝神了会儿,便去端来木架上的水盆。
当他扯开蒙在两贼人脸上的黑布,看清面孔时,不免愕然,竟是能唤出名字的。
他蹙眉盯着,目光凛然。
端起水盆,便往那二人的脸哗哗一泼。
......
审讯完,昌叔递了个眼色,几个家丁立即把人拖走。
魏攸回头看窦姀,唇边竟有了一丝苦笑:“他们是我继母的人......这么些年,每逢父亲打骂,都是她拦住相劝。我原以为她待我是真心,没想到这回竟是下定不让我回去的决心。”
窦姀听闻一愣。
他的继母......是她前几回见到的魏大娘子吗?记得那是个再和善不过的人。甚至上门提亲的那回,魏大娘子为了儿子亲事,跟云如珍陪笑脸,磨了好久嘴皮子。
“我没想到她为了杀我,竟会如此大动干戈。就连今夜来我房里送茶的红倌儿,都被她收买下药了。我若非意识到茶水不对,恐早已死在房里了。”
魏攸的声忽然凉了几分,“也不知我那个爹,是不是也想我死。”
两人在桌边默默坐了有一会儿。他垂头凝思,窦姀也没有说话。
从上回他来家里提亲,将将要半年过去。这半年中她只知道他曾离开江陵,至于做了什么,又为何回来,窦姀全然不知。
即便他不在江陵的那会儿,逢年过节也还会让人捎了东西来,只不过都被弟弟拦下了。
过去良久,窦姀给他倒一盏茶,才问道:“那你以后打算如何?”
魏攸闻言沉默。
他端起窦姀倒好的茶,一口饮下,与她说起这些时日自己的所行。
——那日议亲没成,他在家中消磨了两日。
本想再上窦府问问缘由,可那时他在翰林院的旧友忽然来信说,吏部要在前两年的进士中选官举荐,他才因此匆匆去了趟上京。但没想到,他那个父亲竟收买了吏部的人,算计他...
魏攸一时拿不定主意,他如今也成了无家可归的人。
家......这样一想,其实自从母亲死后,他早就没有家了。他没有主意,而是看向窦姀:“那小娘子今后有何打算?难道也是要离开吗?”
窦姀点点头:“嗯,我要去找我的姨娘,以后不会再回来了。”
魏攸闻声一愣,听到她不会再回来时,心中竟是失意,一种看不到前路曙光的失意。
不回来了...可他原来还打算安身立命后娶她呢。
魏攸望过来:“是窦家赶你走么?”
窦姀摇头,只说:“是我不愿在家待了。我那些时日过得并不好,总是胆战心惊,又寄人篱下。换一个地方,没准能活得随心些。”
他本想问缘由,但看见她这番神情,便是怎么也问不出口。
魏攸默了又默,忽而道:“不如我陪你去吧。”
窦姀蓦地抬眸,惊诧不已,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却再次勾唇浅笑,肯定道:“我是说,你想去何处,我都护送你去如何?我会些拳脚功夫,你别看我今日虽伤着,主要还是受了阴招。但若护送你,我必定事事留心!”
“可你不还有自己要做的事吗?”
魏攸遂一笑:“那事不急。前头你救过我一命,今晚你又救了我一命,我可欠你两条命呢。你要去的地方,我总要把你护送到才放心些。”
窦姀闻言,认真寻思起来。
她本来发愁,要如何瞒着昌叔他们,找到徐老三问出姨娘的下落。若有魏攸加入帮自己,岂不更容易些......来日抵达姨娘所在的州县,便可让昌叔先带人离开,再由魏攸相陪去找。
这样一来,既不怕姨娘的下落被窦家知晓,也不怕自己有什么性命安危了。
窦姀想了想,欣然接受了魏攸的提议。
......
第二日,魏攸便私下出门,照她所说的,回到长平街的渡口找徐老三。
窦姀则在客栈里等他回来。
黄昏时分,有人敲响了房门。
窦姀开门,正在他笑意盈盈地站在门口,手里竟还握着两串糖人。他长身玉立,挥去衣袍的雪。夕阳余晖穿过窗牖,落在衣肩,一切显得那么静谧美好。
好在昌叔带着小厮们正在客栈楼下用晚膳,并不在跟前。
窦姀忙招呼他进来,小声问:“可找着徐老三,问出姨娘的下落了?”
魏攸颔首,见她递来的茶水,只接过,却不着急喝,而是先与她说起。
——原来当初马姨娘和张伍成功逃离后,便是搭上渔夫徐老三的乌篷船,才抵达扬州的。两人如今隐姓埋名在扬州过活,就住在望乡桥旁的桐花巷里。开一间铺面,生意兴隆,做小营生过活,日子还算滋润。
魏攸继续说道:“那徐老三还告诉我,当初姨娘逃命后,便想将你一起接去扬州,所以特特托徐老三去找窦家二郎,希望他能看在与你往日的姐弟情面上,相帮一手。可惜他不愿,徐老三连你面都没见到,就被赶了出去。”
窦姀闻言,倏尔一怔:“姨娘曾还找过我?想接我走?”
她的眼眶忽然湿润,泪珠子悄然涌出......
可明明当初小年传的话,告诉她徐老三是这样说的:你不用再等她,你娘也不来接你了,要你日后好生照顾自个儿。
她才因此认定姨娘抛弃了自己。
是小年骗了她......小年受窦平宴的命令骗了她......好让她心生绝望,死心塌地的跟他回家......
若不是他,自己或许早和姨娘在扬州团聚了!
多少个日夜,窦姀都以为姨娘不要自己,只管和男人跑,任她自生自灭......她委屈过,绝望过,甚至怨过、恨过姨娘,但往往怨恨不了多久,她一想起姨娘曾经温言软语、抱她、哄她睡,总怕她冷了饿了,她便再也恨不下来。
她哪能不清楚,姨娘也有自己的苦心。当初若不是为了她,也不会背上人命债......
窦姀忽然意识到自己此刻哭得狼狈,还是在魏攸跟前。忙要攥袖子胡乱擦两下,忽然眼前递来一块帕子。
抬眸,见他轻轻说道:“我虽不知你遭遇了什么,哭得这样伤心。你若想与我说,便把我当个知己诉说。你若不愿,我便陪你一直待着,如何?”
窦姀听完眼更红了,心一横。忽然上前一步,将脸缓缓埋进他的肩头。不同于窦平宴身上细腻的香味,魏攸身上气味温暖,清新如竹却很陌生。
她只小声哽咽着,没有说话。
而魏攸正相陪,垂目望着手中两根糖人,直到日头落山,天全然黯淡。
......
知道了姨娘在哪个州县后,翌日,窦姀和昌叔等人便从客栈动身离去。
从江陵到扬州,一直顺大江而下,途径鄂州、九江、池州、宜州等地,路上跋山涉水。渐渐的,也走过了寒冬,迎来初春,冰雪消融。
他们所见之景有万顷农田,清早第一抹曙光亮起,便有佃户拿了锄头在田间耕作,傍晚带月荷锄归。
有零星的村落,黄昏时袅袅炊烟,和夜晚灯火繁喧的市井小镇。
魏攸也在一路相陪。
他虽自称是护送,可有时窦姀问他还会回江陵吗,他却摇头。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
三月的某天,车歇草原,是莽莽黑夜。
他躺在草地上,枕着胳膊,看向窦姀时目光却如星辰般闪烁坚定:“人这一世本就很短,更要由着心走,随性过一辈子。要是总受世间规矩所束,哪是来世游玩一趟呢?分明是受一趟的累。”
初春的夜晚也开始回温,没有寒冬那么冷,夜风习习,不远处的昌叔和家丁们正在烧篝火说笑。
“随心...”
窦姀收回远方的视线,揣摩这个词,却笑道:“可你明明还没定下自己要去哪里,又是随什么心?”
“我虽没定,但你定了啊。”魏攸笑笑道:“我随你的心,我的心一直是——”
他忽而凑近她,脸灼烫,轻轻吐出两个字:“娶你。”
第52章 扬州
夜风轻拂, 是吹不散的热。
窦姀愣怔了,目光瞟向远方山野的篝火,以及吃馕饼闲聊的一干人等,思绪万千。
在这一瞬, 她也想起某个寒冬夜里, 那人含情说道,等我春闱回来就娶你, 到时候要一个有咱们骨血的孩子, 好不好...
怀里藏着的玉珏忽然微微发烫。
她本将窦平宴送的首饰、书信悉数留在梨香院,却唯独带出来这块玉珏。
这块玉珏, 是她对从前弟弟的唯一念想, 那时两人只是相依为命的姐弟。她已经把它带在身边很多年了,离了它, 反而会觉得不适应。
窦姀回过头看魏攸, 这是她从前想嫁的人。不知何时, 光阴已在两人中间走过几轮。
“那日我去你家提亲,不知为何却没提成,令尊只说亲事咱们两家日后再议。而如今你离开窦家, 我也决心离开魏家, 那你还愿意嫁我吗?”
他低眸说着,声很轻,似是在害怕什么,而不敢看她。
还愿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