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这大路时,谢丰年坐在路边的石头上看入了迷,从早上一直坐到了晚上,直到吃饭时那大婶出来寻他,才跟着她回去。而后他又去了第二日、第三日,依然坐在那里,依然去看马车。路过的镇里的人都笑他,说,原来何家的媳妇又捡了个傻孩子。
他也见到了父亲曾经说过的,车水马龙的集市。那时正值十五,镇上有集,附近十村八店的人都赶到了这里,人们比肩接踵,热闹至极。谢丰年感觉,他似乎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人。
在集市的一个个小玩具摊上,他又见到了苗禾斐带回来的那些小玩意。而除了那些,更有形形色色、五花八门他在书里读到过没读到过的,见过没见过的东西——风车、皮影、年画片,糖人、陀螺、拨浪鼓……
苗禾斐带回去的那些,和这满目琳琅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许是见他看得太过入神,那姓何的婶子甚至给他买了一对泥人,做的是家家户户贴在门口守门的门神,笔触细腻,栩栩如生。不顾他如何推拒,硬是塞到了他的手里。
谢丰年握着那两个泥人,心想,怪不得他的母亲一走就不回来了。如果是他,他也不回去。随处可见的集市便已经如此好玩,让他的父亲念念不忘的江河湖海,又该壮观到什么地步?
不过,外面的世界也有谢丰年不喜的地方。
这镇子不大,屋院盖得十分密集,挨挨挤挤,每户人家的污水污物泼到街上,便肆意横流,令人无处下脚。
不若他们村子,家家户户都掘出了相互连接的深深的通渠,四方通达,引向阵外,决不让任何脏东西留在村子里。
他就这么在何猎户家住下了,不知道该往何处去,也不想立刻就回到村子里。
谢丰年突然觉得,和苗禾斐打赌的事情好像已经离他很远了,他不是为了那个赌约而闯阵出村,而只是真心想这么做,想来看看外面的世界。
何猎户为人看起来十分老实,平日里没什么表情,说话很少,总是一大早就出了门,进山打猎。只是,有的时候,他会在角落里看着谢丰年,眼神深沉莫测。
这时候谢丰年便会想,他日日进山,进了这么多年,真的对他们的村子一无所知吗?还是说,其实他早就猜出了谢丰年的来历,只是不想戳破呢?
而那位何婶子对他却很好,就像一位真正的母亲般照顾着他,吃穿住用,无不关切。有时候,甚至会让谢丰年无所适从,想,他一无所有,该何以为报呢?
一日,那何猎户从外头回来,难得地表现出了一丝忧色,对何婶子道:“隔壁的镇子上,又多了几个‘大脖子’。”
谢丰年思索了片刻,立刻反应过来,他说的应该是在附近多山,常饮泉水之地常见的一种疾病,在病人的脖子上会长出巨大的肿包,望之可怖,在典籍中多写为“生瘿”之疾(注)。
他回忆了一番书里的记载,道:“可以让那些人的家人去行商那里买些海物海藻之类,泡在酒中与他们喝,或者去猎些山羊、狍、鹿,割下脖子、头脸与他们吃,或许会好些。”
何猎户颇为意外地瞧他一眼,摇了摇头,道:“这次不一样。”
而后,不等谢丰年问他“怎么不一样?”,便又回到自己屋中,让何婶子为他温酒吃了。
又过几日,谢丰年犹在镇中乱逛,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尖叫,好奇地赶了过去。
尖叫的那户人家门口已经挤满了看客,谢丰年借着身形细瘦,从缝隙中挤了过去。只见屋里有一位少妇正俯在一个男子身上痛哭,哭天抢地地一声声呼唤他的名字。而那男子倒在地上,浑身打颤,口里吐出一股股血沫,露在衣服外的皮肤上现出块块血斑,颈下肿大,有如卵蛋。
门口的看客们指指点点,讨论着隔壁镇子里也有不少显出了同样的症状,死了好几个人。谢丰年身在热闹的人群之中,却只觉坠入冰窟之下——他想起之前在医典上也读到过这么一种病,随鼠群肆虐而行,在贫困脏污之地尤为泛滥,得病之人的症状正如他眼前所见,名为“黑杀病”。
黑杀病所过之地,十室九空。
谢丰年冲回了何猎户家,叮嘱了他们关好门窗,备好吃食,不仅莫要去看那得病之人,就算是无事的人,也尽量少些接触。叮嘱完,便又去了镇子里的药铺。
他读书过目不忘,自是不会忘记“黑杀病”这一目下所配的药方。
只可惜这镇子实在太小了,药铺也一样小,铺子里备下的药草远不如药典中记载得那般齐全。甚至有谢丰年报出的几味药,铺子里的伙计听都没有听说过。而另有一些,可能记录的是药的古名,或早已绝灭、失传,连谢丰年都不知道那是什么。
好在他们地处南方,山中草木丰饶。谢丰年心下一横,便进山采药。他在山中盘桓数日,艰难跋涉,将能采回来的药都采来了,可仍是缺了许多。
他只不过进山几日,镇子里得了那“大脖子病”的人更多了,人们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所有人人心惶惶,却束手无措。
从村子里闯阵出来时,谢丰年带上了他父亲留在家中的所有银两。
村子里无论吃饭、穿衣,几乎干什么都不需要钱财,只有族长和祠堂的人在出门买卖东西时会用到。这些银子是他的父亲从外面带进去的,母亲离开时带走了一些,又给他留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