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惊奇地追问师父是如何找到他的,师父毫不客气地糊了他两巴掌,而后一指庙壁——那壁上多了一幅图,描绘的,赫然正是他昏过去前周围的景象。而自那之后,他便可以随心所欲地想在哪画在哪画,想什么时候画什么时候画了。
这其中种种,不空讲得十分精彩。
只可惜他们那时候喝得实在太多,许多具体的细节顾山青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谢丰年和张文典一直在插科打诨,嘲笑不空信口开河,瞎编乱造。也因为故事过于离奇,加上不空本身便没个正经——哪怕摆出一副最严肃的表情架势,他嘴里说出来的也可能是最荒唐不经的瞎话——顾山青也一直对他半信半疑。
但现在看来,在不空的故事里,至少最后一个细节应该是真的了。他确实曾在幼时于山中遇险,并在千钧一发时无意识地通过绘画向人求救。而这一回,便是故技重施了。
叶一大概也知道不空的这段历史,听了他的回答,没再追问。
不空似想起什么,又急急坐起一点身,道:“阿弥陀佛,所以,这恶事的始作俑者,两位可找到了?”
叶一道:“勉强算找到了。让你们陷入昏睡的蜃精,我和山青已经解决了。”
不空放松了些,连连抚胸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那就好,那就好。小僧这次可真是着了道了!”说完,又疑惑地道,“不过,为何是‘勉强算找到了’,叶司台所说的‘勉强’,是何意?”
叶一正要开口解释,突然又听到旁边一声细细□□,文影也醒了。
她坐直身子,迷茫地眨了眨眼,对望着她的叶一和顾山青道:“咦?你们怎么也来了?不是说就我和不空大师来吗?”而后,像突然反应过来似的摸向自己的喉咙,“啊,咳咳咳,我的嗓子怎么这么干?嘶……胳膊也好疼!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身上的伤果然如顾山青所料,比不空轻上许多。
于是,叶一从头讲起,把事情的经过一一道来。等说到茶铺里那些他们从未见过,纷纷醒来的人时,一直默默听着的文影脸色一变,也不等他们,立刻爬起身,冲了出去。
不空又追问了几句关于那鬼王的事宜,沉吟片刻,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道:“阿弥陀佛,这鬼王确然是不能不追的。就算小僧此时力有不逮,也愿倾尽所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但眼下,仍有百姓亟须救助,缓急轻重,不得不分,我们还是先过去,把那些百姓安顿下来为好。”
哪怕身受重伤,不空的言辞也一定是最漂亮的。
顾山青连忙扶住他,无奈地道:“都这种时候了,你还说这些……其实我和叶司台去处理就好,你先歇一歇吧!”见不空坚决摇头,只得叹一口气,又忧虑地道,“怎么样,你还能走吗?”
不空洒然一笑,道:“阿弥陀佛,区区小伤,何足挂齿,走罢!”
等他们走回茶棚,该搬出来的逝者基本已经都搬出来了,盖着麻布,一条条枯瘦地摆在茶棚之外,周围不时传来哭声阵阵。
有的人仍旧未醒,两旁的亲友仍在不死心地不停摇晃他们的身子,呼唤他们的名字。没有亲友的则孤零零地躺在一旁,没盖上布,却也无人理会,仿佛介乎混沌生死之间,听天由命。
还有些刚刚醒来的,身虚体弱,瘦骨嶙峋,颤巍巍地坐在桌旁歇息,在他人的帮助下艰难地一口口喝汤。
而在人群之中,一道洁白身影在其中来回穿梭,神色焦急,不时满怀希望地探身去瞅一瞅这个的脸,又或拍一拍那个的肩膀,等对方转过头来,又一脸失望。
文影的哥哥消失了有几个月了,如果真是因为蜃精失去音讯,早就不可能生还。顾山青他们对此心知肚明,但谁也没说出来,自然更不可能指使她去掀那些无人看守的麻布,只能在一旁等待。
又过不知多久,该醒来的人都陆续醒来了。文影找遍了所有能看到的地方,都没有找到她的哥哥,眼泪汪汪地来到叶一跟前,问道:“司台,真的没有别的地了吗?会不会,会不会我哥本来就不在这里啊?”
叶一凝眉不语,似是在思量该如何回答。然而没等她说话,一位端着碗的大哥从他们身旁路过,听闻此言,停了下来,插嘴道:“对了小妹妹,你刚才是不是一直在找你哥哥啊?你别光顾着在外边找啊!还有好几个人一直在后边灶房里忙着煮汤呢,你快去看看……”
他话没说完,文影的眼睛瞬间一亮,连声道:“好的好的,谢谢大哥!谢谢大哥!我这就去看看!”立刻转身又冲了回去。
不空目送文影的背影消失在大门中,又瞥了那说话的人一眼,眼里三分悲悯,七分嫌弃:“阿弥陀佛……其实施主这话,不如不说。”
顾山青在心中暗叹一口气。
不空这话听来尖刻,但确实,如果只是从希望到绝望也就罢了,若是在绝望中又突然得了希望,却不得不复归绝望,这其中的滋味,想来定是比最初时还要苦的。
可他人一番好意,又如何怪得到人家?
那位大哥不知前情,听不空这么说,顿时一愣:“什么?”
看神情,便要发作。
顾山青连忙上前一步,打圆场道:“大哥莫怪,那位小姑娘是我们的朋友,我的同伴是怕她失望,一时情急,才这么说,并非针对大哥,我在这里替他赔个不是,大哥千万别往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