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不似当初那么好整以暇了。在烧掉的袖子下,他的胳膊比脸更甚,暴露着鲜红的血肉。头发散乱不齐,头皮块块焦黑,眼神却更亮、也更不似人了,衬得整个人无比诡异和疯癫。
这一次,顾山青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他的两颗尖利的犬齿。
他跨过小庙的门槛,发出一阵桀桀怪笑:“好啊,真好。”
顾山青心中蓦然闪过一阵绝望。
刚刚短暂的一瞬,他甚至生出一丝错觉,觉得这庙宇就算再小,终归也是神佛清净之地,恶鬼是进不来的吧?
但他不仅进了门,而且一步步离他越来越近:“好啊,真是任我怎么想,也想不到居然是你。怎么不继续了?刚刚不是正师徒情深呢吗?继续啊!”
老人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一点声音:“你是怎么……”
“我是怎么?”青年歪头道,“我怎么找到你们的?你刚刚不是正在说呢吗,你不会以为,我会这么容易把你放跑吧?还是说,你真觉得你的那点手段,能探出我的牵丝?”他手指一勾,老人的一只手顺势抬起,又慢慢下落,眼看就要摁入刚煮过土豆的,仍在沸腾的水中,“咦……”
顾山青想要阻止,稍稍一动,就觉手脚一凉,手心脚心仿佛被四根极细的银针洞穿,动不了了。
青年摆摆手指,笑道:“哎呀,别着急嘛,没轮到你呢。”
老人咬牙道:“既然一直知道我们在哪,你为什么不早点动手!”
青年啧声摇头,道:“急什么呢?我早点动手了,怎么知道你往我身上扔了好几张追踪符呢?”他又走近两步,伸出手指,无比温柔地蹭了蹭顾山青的脸,用的却是他被油和火灼伤的那只手,水泡和脓水黏腻的触感蹭得顾山青几要魂飞天外,“是不是,小弟弟?”
明明篝火仍燃着,顾山青却觉得有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腾起来,完完全全地笼罩住了他。
如果说先前还有一张上好的人皮遮掩,那么现在,青年的疯狂好像突然被解开了封印,尽情地释放了出来。简直让人觉得,他无论做出什么事来,都毫不令人惊奇。
青年看见顾山青的表情,咯咯笑了两声,笑容在火光中异常灿烂,却又因他半张脸的燎泡和焦黑的头皮而显得无比恐怖。
他搭住顾山青的肩,缱绻地绕到他的另一边,道:“你知道南蛮子有一道美食,叫作‘生食猴脑’么?抓一只不足岁的小猴子,不杀,先浇上一盆热水烫掉猴毛,再用小锤子敲开脑壳,露出脑浆,直接拿勺子舀。舀出来的脑浆又软又嫩,放到嘴里又爽又滑,吃的时候还能看见它的颤抖,听见它的惨叫,真是绝顶的美味啊!”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亲昵地捏了一下顾山青的脸,凑到他耳边轻轻地吹了一口气,“你说,是它比较好吃呢,还是你比较好吃……?”
“放你娘的屁,滚开!”不等他说完,老人爆发出一声怒吼,“你放开他,有什么事冲着我来!”
老人的吼声如惊雷炸响,只是他浑身颤抖,显然全身都在用力,却仍维持着之前的姿势,挣脱不得。吼得再响,也不过是虚张声势、垂死挣扎。
却不料青年真的放开了顾山青,摇头叹息:“老套啊,真老套!永远都是这一套台词。不过你放心吧,我不会对他动手的。”
老人警惕地瞪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青年对他勾唇一笑:“要动手的,当然是你了!”
说完,抽身后退,几步便施施然靠在了小庙的墙上,只有手指微动,宛如在慵懒地抚弄一架无形的古琴。
他整张脸都隐入了火光照不到的阴影深处,但顾山青觉得,他脸上的表情,一定是极嗜血和快意的。
而另一边,老人如同一个早就生锈、关节滞涩的人偶,在他的弹拨下不情不愿地动了起来。
“不不不不不……”老人咬住牙关,仿佛在极力地抵抗和拒绝,动作却丝毫不见停下之意。
他赤着手抓住仍架在火上的汤锅,手上瞬间冒出大片的燎泡,却恍无所觉,端着锅,一步一顿,向顾山青走来。
顾山青看着老人,一时觉得他缓慢动作的每一个细节都如此明晰,宛如一张张接连展开的浓墨重彩的画,一时又觉得他本人的神魂其实早已超乎身外,浮在半空,超脱而平静地旁观着底下发生的一切。
无论怎么不愿,不多时,老人走到他的眼前,手中的锅高高举起。再走一步,就要把滚烫的水浇到顾山青的头顶,接下来,便是敲脑挖髓。
老人的表情因奋力抵抗而狰狞,嘴唇咬得太过用力,流出了血。
顾山青不由自问:就到此为止了么?
难道从最开始到此时此刻,他和老人的所有努力,所有反抗其实都不值一提,终归不过是徒劳一场?
纷乱错杂的千头万绪、他短短一生的林林总总如走马灯般在顾山青的眼前闪过,到了最后,竟落在他们走进客栈前,老人说的“无愧于心”四个字上。
至少,他做到了无愧于心。
顾山青蓦地生出一丝释然,释然之中,又有一点点遗憾——假如注定要死,那还不如回到那个客栈,一直呆在他的父母身边。
也不知道阿鹰去哪里了……
顾山青闭上眼。
就在这时,忽然,有遥遥一声鹰唳乍响,划破寂静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