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眸色太深了。
不详的念头渐渐清晰,林痕苦笑:“当时我娘还安慰我,说比她第一次在战场上做得好多了,她说她当时在草地挖了几个挺好看的蘑菇,用火烤了烤就吃了,差点因此敲开了阎王殿的大门。”
可怜又有些好笑的故事,颜喻的反应却有些沉重,他道:“你娘是个很勇敢的人。”
在颜喻堪堪记事的年纪里,战乱不休,他听过很多遍陆伏烟的名字。
世人盛赞陆家将才频出,就连那龙凤双胎,也皆是不凡,儿子随父出征,早早就运筹帷幄。
而女儿,隐名埋名混进军中,赤手空拳战出英名,后来身份败露,皇帝非但没有生气,反倒是扬声高叹“巾帼英雄”。
之后诸事混乱不休,她也走出了自己想走的路,只是现在看来,终点并不尽如人意。
“所以……是我娘出什么事了吗?”林痕紧握着拳头,试探着问。
林痕果然很敏锐,颜喻没回答,只是道:“粥差不多了,端进来吧,菜就别弄了。”
颜喻端着米粥进屋,颜喻指了指房中唯一的凳子,对林痕道,“坐吧,有什么想问的便问。”
林痕没有坐,只是问:“我娘……她现在怎么样了?”
“情况还算可以,神志挺清楚的,只是……估计撑不过这个冬天。”
林痕手心紧了紧,反应不是很大,他知道陆伏烟的状况,明白颜喻派去的大夫不会不尽力,也早就做好了准备。
只是……太突然了。
“刚来的消息,我想了想,觉得还是该告诉你,虽然很残忍。”
清醒着痛苦,总比蒙在鼓里浑然不知好。
“是这样的,谢大人。”林痕还捧着那个烫手的碗,却感觉不到痛,只有麻木。
颜喻摸了摸林痕的脑袋,叹了口气:“你娘的信这两天应该就到了,以后你们的信,我会派人专程去送,那样会快些。”
临溯到京城,传个信件至少要一个多月,若是颜喻派人,只要十多天就能送到。
这已经是莫大的恩典了。
“谢大人。”林痕又说了遍。
饭没吃成,颜喻离开了。
林痕坐在凳子上,盯着莹白的米粥发呆,粥熬得比想象中好。
想当初他最第一次熬米粥的时候,生怕饭做不熟,于是一直往锅底添柴火,等察觉到味道不对时早就糊了。
本该纯白的米粥泛着黄,上面飘着炭黑的浮沫,都苦了。
当时母亲难得清醒,很耐心地安慰他,说“没关系,已经很好了”。
林痕把粥喝下去了,苦的,比当年糊得彻底的那碗还要苦。
之后一直等来信,盼了三天,终于等来了一封。
写信人却不是陆伏烟。
第28章 “这么迫不及待啊”
茶馆——
“……奈何天公不长眼,屋漏偏逢连夜雨,拦路贼一贯而出,将这书生盘缠缴了干净,身无分文呐,前路万里呐,诸位说这书生该如何进京,如何一展抱负啊?”
矮小桌案后,说书人抑扬顿挫,此时扶额叹息,面色为难,成功将堂下听客的情绪调动起来。
啪——
惊堂木落下,召回听客发散的思维,老人缕了把花白的胡须,手指朝半空重重一点,扬声继续。
“恰在此时!马蹄声起,尘土激扬,贼人见势不妙,仓皇逃窜,马车悠然而至,垂帘挑起,探出一天仙女子,那女子肤白如雪,柳叶弯眉,朱唇开合,道出一声婉转秒音‘这位公子,可是有什么难处?‘”
老者掐着嗓子学女子腔调,引得堂中哄然一声,笑声四起。
“切,真没意思,”容迟把雅间的帘子放下来,失望道,“不是说今天讲权臣和质子的爱情故事吗,怎么还临时变卦,这书生小姐的故事都讲了多少年了,他们怎么还没腻。”
颜喻正饶有兴致地沏茶,回道:“我说你怎么突然有兴致拉着我来听书,原来是等着看我笑话呢。”
“对啊,”容迟一屁股坐回凳子,“我可是看过那本子的,啧啧,不得不说,老百姓的想象力真的无穷,不然你看这书生小姐的故事,讲了多少年了,年年不重样,还一直有人买账!”
颜喻停下动作听了听,下面正好讲到两人一同回京,书生有女子接济帮扶着,越活越滋润。
一来二去间,两人私定了终身。
关系败露,女子的将军父亲不同意,屡屡阻挠。
老套到掉牙的故事,倒是讲得妙趣横生。
说笑声不绝,听者神色各异。
“他们知道这是讲的陆伏烟和林修溯吗?”容迟探着脖子往下看,自言自语,“应该知道吧,毕竟以前可没人敢想女子当兵打仗。”
颜喻摇头:“这么多年,早改得面目全非了吧。”
那两人相遇相知时,他也才还是一个只知啼哭婴孩,所谓了解也只是道听途说,这么多年,故事早就在传唱中改了一遍又一遍,至于真相到底是何,怕也只有当事人清楚。
“多么美好的爱情啊,最后还是形同陌路了,”容迟磕着瓜子,“果然,真爱难敌物是人非。”
他得出结论。
“这家的龙井还不错,尝尝,”颜喻把茶推到对面,漫不经心道,“万一两人刚开始就不是真心相爱,倒也对得上这个结果”
“那么轰轰烈烈的爱情,怎么可能是假的,还是说,你知道真相?”容迟反问。
“不知道。”
“那你还说,缘分这事不是你说算计就算计的,别往这安官场那一套,而且,我听说林俢溯刚开始根本就不知道陆伏烟是将军女儿。”容迟坚持这就是美好的缘分,只不过爱情终究抵不过岁月磋磨。
颜喻不置可否,相爱也好,算计也罢,他对此不感兴趣。
“诶,对了,他们儿子在你手里啊,问问不就知道了。”容迟突然想起来。
“他不知道。”颜喻答。
“怎么,你问过?不是不感兴趣吗?”
“没问过,猜的。”颜喻道,容迟一说他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半个多月没见林痕了,上次见面还是在那个小破屋里。
容迟察觉不对,问:“有情况!怎么回事,腻了还是烦了?又或者那个小崽子不懂风情惹你生气了,不应该啊,不解风情的不应该是你吗?”
颜喻没好气地看人一眼,“那孩子正伤心着,再找他不怎么道德。”
“哟,我还以为从你当上摄政王开始就把道德扔了呢。”
颜喻只当容迟在放屁,没搭理。
他的道德的确早在生死浮沉中消磨殆尽,只是徒留一点,分在了父母亲情上。
他不是没体会过失去至亲的痛,说起来,他是在一瞬间失去几乎所有亲人的,当年刑场之上,他亲眼看着他们倒在血泊里的。
那天暴雨如注,砸得人睁不开眼,他被押在雨幕里,亲眼看着赤红的鲜血喷涌而出,融进雨水里,淌到他脚下。
血水把他囚服灰白的裤脚染成红色,很刺眼,像被火灼过,烫得他浑身颤抖。
那一瞬,像有人把他的心生生剖出来,摆在面前,幸灾乐祸地询问他是不是很痛。
万念俱灰也不过如此。
所以当先帝悲悯地看着他,说他唯一的亲人江因的生死全由他时,他就成了身死魂消之际的赌鬼,死死攥着消散之际的那抹残魂,不敢张手,怕它消散,更怕从一开就什么都没有抓住。
所以,当先帝让人端来那杯加了浮华枕的酒,说不能容许将来会有子嗣的人守着江因时,他几乎没有犹豫,把酒灌进了肚子。
如先帝所愿。
他成了一把绝情的刀,做着丧尽天良不得好死的事,只是为了保他仅剩的儿子的安然。
可两种痛终究是不同的,对他来说,利刃剜心,剧痛难忍是不错,可它来得突然,很快归于空洞麻木,伤口很大,疮疤丑陋,与他伴生却做不到压制。
因为他还有江因,还有容迟,还有无数的事情要做。
可林痕。
至亲将失,不知道噩耗何时传来,也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盲目又胆怯地倒数日子,像摸黑过河,不得不往前走,却又不知道是不是再往前哪怕一步,就踏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甚至连封书信都盼不来。
钝刀磨肉也不过如此。
他不得不承认,这些都是他一手促成的,他为了护住自己的亲人,硬生生让旁人异地相隔,甚至是阴阳相隔。
他原以为自己无所谓的,这条路无论得失功过,尽头只能是你死我活,可到了这地步,还是难忍。
先帝可真是机关算尽,即使早就下了黄泉,也逼着他走上他设定的路。
……
容迟是看着颜喻一步步走过来的,他敏锐地意识到自己一句话引出了埋藏多年的思绪,正要开口劝慰,就听见雅间们被人试探着敲了敲。
进来一个眉眼旖丽的少年,秋意渐浓,少年身上却没多少衣服,不知是不是不太情愿被人送进来,精致的眉眼处带着淡淡的厌烦,不轻不重,倒像是一种风情,轻易勾起旁人的征服欲和探究欲。
这样子,倒和唱本中对那个质子的描写差不多。
还有那双眼睛,黑白分明,夺人视线,细看之下与林痕倒有五六分的相似。
这些天颜喻断袖的名声在外,总有人变着法子送人,可惜无论是娇的媚的还是硬的周正的,通通入不了颜喻的眼,于是颜喻断袖的名声后,又带上了口味挑的评价。
多年来,也只林痕一个被抬到明面上。
自作聪明的人开始探究林痕,捕风捉影挖出点特质,然后比着葫芦画瓢地去找,再给镶点金边点上几个钻,以为就能万事大吉。
就是不知道谁摸到了颜喻的行踪,把心思动到了这茶馆。
颜喻还沉浸在思绪中,容迟看热闹不嫌事大,说:“不好整就扔了,反正男孩多的是,我瞧着这个就不错,嘿,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小琳。”小菜放在桌上,瓷木相撞发出闷响,男孩道,“琳琅的琳。”
“好名字,”容迟赞叹,心道对方还挺用心,他说,“没看见茶杯空了吗,还不快给这位大人再斟上。”
颜喻闻言看了眼容迟,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
小琳本来见人面色不喜有点打怯,容迟一说他就收到鼓励,执起茶壶绕到颜喻右手边,也不挪杯子,只把胳膊伸过去。
五指素白干净,腕骨微微凸起,小而圆润,很好把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