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自幼便以才思自矜,一向自视甚高,却在各种大考中屡屡失手,实有些李广难封的意味。
最初考研不成,又不肯服从调剂,从此她断了去大学任教的念头,索性在伯父的指导下一心准备国考。
中文系出身的姐姐,申论再怎么天花乱坠,行测终究还是短板,历经二战才最终上岸,入职时已经二十五岁了。
彼时,我刚刚做完个重金属检测项目,已经在水务公司成功转正,开始准备和前女友筹划结婚的事情了。
进入机关后,姐姐在宣传部门,每日处理没有灵魂的文字已然够烦了,还要面对科室里油腻不堪的中年同事,简直不胜其扰。
不到两个月,刚直的姐姐就把领导和同事得罪了一遍,半年后被借调到了县城。
姐姐一气之下辞职,愉快地做起了尼特族。
为了上班而租的房子也没退掉,姐姐过着单身生活,还不用每天听伯父伯母唠叨。
这些委屈,她没有向任何人倾诉过,她深知没有人会理解她,路人只会把仕途失败归结于性格缺陷。
只有隔着万里之外的我,见证过她曾经多么优秀,知道她的内心深处是个骄傲的女人。
其实从她大三那年起,我就有点担心她的状态,一向乐观的姐姐,不知为何突然抑郁了很长时间,和她交往多年的男朋友也与她分手了。
从那以后,她一直保持单身,并且将自己拒绝各种相亲的行为上升到了理论层面——自然,再没有人能与她分担喜怒哀乐,能在她需要时挺身而出。
成为公务员之后,她无时无刻不在与周围的一切对抗,却没有任何后援。
她像个孤独的战士,在与看不见的东西作战。
这些我都看在眼里,却没有及时的作出反应。
我自欺地相信,姐姐是个足够强大的女人,却让她一再受到毫无价值的伤害。
我在国外有着充裕的时间,却宁愿和女朋友虚度时光,也没有关心真正需要我的人。
凡此种种,令我羞愧难当,我想保护姐姐,我应该保护姐姐。
良久,怀中的姐姐终于扬起了头,湿润的俏脸上恢复了往昔灿烂夺目的笑容,只是嗓音有点沙哑:“都怪你,把我弄哭了。还没开场嗓子就哑了,你说怎么办呐?”
“那就假唱呗,又不是不插电的场”
“要不明天再去吧,我们回家下军棋好不好?”姐姐俏皮地一笑“象棋也行,我那个红木棋盘特别大,掀起来可过瘾了——”
“我不。”我木着脸关了双闪,继续此前的导航。
事实证明,姐姐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事前从不做任何规划。
到了城里唯一说的过去的商k,结果连中包都没有了。
我索性开了豪华包,外带十二瓶喜力,喝不完冲洗手池。
“我说,你可真是和国内脱节了。”姐姐挽着我的右臂,轻声埋怨着“这又不是什么上档次的地方,你有那钱不如买张高铁票,去魔都折腾。”
“姐姐还在故乡,我怎么舍得去别的地方呢。”我在她的鼻上轻刮了一下,气氛陡然暧昧起来了。
“呵,说的好听。你去开场吧,先说好哈,今晚不许唱任何英文歌。”早就听伯母说过,姐姐考研挂在英语上,现在看来多半是真的。
既如此,我便点了‘故乡’。
不得不说,不论中文系的毕业生承认与否,音乐的感染力就是比文学高一个维度。
任何形式的创作,都需要消耗巨大的激情。
古典诗词也好,现代散文也好,音韵之美只需要校对波形;而音乐则不同,优秀的旋律对频率要求极高,更需要创作者的布局能力。
因而,如果说作家只需要欲求不满,那么作曲家则多半亢进,否则根本不足以支撑创作时的消耗。
——你在我的心里永远是故乡。
唱到这句,我情不自禁地面向姐姐,我才不想承认,但我就是在渴求她的回应。
此时此刻我终于明白,所谓的思乡之情,终究是要落实到人的——故乡可以什么都没有,但只要有姐姐在,就值得我抛弃一切留在这里。
姐姐连开了两瓶啤酒后,把身体横在沙发里,醉眼微阖,看不出她瞳中的情感。
长靴随意地倒在地面上,她将丰腴的双腿蜷缩于身前。
刚才还随着音乐摇晃的身躯,因我的目光而陷入静止。
——那是你,温柔如水。
“开场就这么煽情,让我怎么往下接呢?”姐姐坐着身子,似乎还在回味刚才的旋律“还是来首欢快点的情歌吧,我要结局皆大欢喜的,适合情侣之间对唱的那种。”
“这就是故意难为我了,我都好多年不和人对唱了。”我做出一副无奈的表情,等着姐姐钦定。
“切,说得像真的一样。既然如此,那我来点好了——嗯,‘广岛之恋’。”
“算了吧,现在连东海的海水都不能放心养鱼了,你还要去濑户内海,要用肉身吸收放射性物质么?”再说了,又不是找不到温暖干净的海域,我随手一翻,就选中了‘珊瑚海’。
“就你话多,下次不带你出来了。”姐姐撇着嘴拿起话筒,轻轻拍了拍沙发,示意我坐过去。
自然而然地,我和姐姐依偎在一起,唱着中学时代的回忆,时而对视着彼此。
这种无病呻吟的情歌,竟然也能让我和姐姐万分感慨,甚至开始讨论,海鸟是否不该与鱼相爱,留在岸上看沙凋不好么。
看来,人老了确实会变得多愁善感。
十几首歌过后,姐姐自然而然地把手臂搭在我的肩上,揽着我时而笑时而流泪,不时用小腿蹭到我的身体,棉袜的触感与淡薄的体香反复检测着我的韧性。
我感受着她炽热的吐息,看着她愈发迷离的表情,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更糟的是,我很清楚我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
在一切失控前,我果断地站起身,递给姐姐一杯茶水。
“天歌,你累了。让我来收尾,然后就回家吧。”姐姐脸上的落寞转瞬即使,可还是被我捕捉到了。
她接过茶水呷了一口,淡然一笑:“好啊,那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趁着今晚,把你想对我说的话说完吧。”深呼吸,把已经上脑的性冲动强压下去。
非如此,不能让我还原对姐姐的真实感受,无关男女之间的欲望,只有此生初见她时迸发的情感。
——在熟悉的异乡我将自己一年年流放。
——穿过鲜花,越过荆棘,只为自由之地。
——在欲望的都市你就是我最后的信仰。
——洁白如一道喜乐的光芒,将我心照亮。
“——想带上你私奔!”与我同步,姐姐的哭腔在身后响起,可我却不敢回头看她,怕我藏不眼角滑落的泪水。
都已经是大叔了,真是难堪。
姐姐的委屈与不甘,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我,我真想带她逃离这个令她心碎的地方,跑到一个没人知道我们过去的地方,按照童年碎片化的妄想来认真生活,把一点点被剥夺的任性再寻回来。
可我不能。
任何一个从天而降的男人,都可以带着她,私奔到被世界的恶意遗忘的地方。
唯有我,这世间最爱姐姐的我,却没有这样的权利。
我愿意包容她过去的一切,却不能向她许诺一个可期的未来。
我自以为洒脱地抛弃了可以抛弃的一切,横渡半个世界回到她身边,却不足以改变世界运行的规则。
由此而产生的一瞬的感动,岂能替代作为女人一世的幸福?我真想和她在一起。
可我,偏偏是她弟弟。
心爱之人就在身后等着我,我却不能回身抱住她。
巨大的悲怆令我口不能言,木然握着话筒,任由包厢里反复回荡着“拒绝黄,拒绝赌,拒绝黄赌毒。”倒是姐姐及时恢复了冷静,很快就穿戴整齐,把没喝完的啤酒通通倒进了洗手间。
“小琦,我们走吧。”姐姐凑上来,为我戴好围巾,又自然而然地挽上我的手。
“好。”我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把此前拟好的腹稿通通删除,麻木地跟着姐姐的方向拖动身躯。
走到前台拐角处,一不留神,和迎面过来的人影撞了个满怀。
对面的被撞退了好几步,我倒是没事,身旁的姐姐似乎被吓了一跳。
“天歌,你没事吧?”姐姐定了定神,冲我微微点头。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太急了,刚才没有看到——”面前烫着爆炸头的小姑娘语无伦次,一边后退一边向我们道歉,衣服上的金属链条胡乱抖动着,样子十分滑稽,令我不禁莞尔。
“没关系的,刚才也是我们没留神。你没事吧?”
她抬起头,突然冲我一笑,眼中闪着惊喜的光芒:“哎,原来是你啊,大叔!”
我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嘻哈风女孩,才从浓厚的粉底和眼影之下,滤出一张似曾相识的俏脸来:这就是飞机上让我解安全带的小姑娘。
才一个下午的时间,她彷佛删号重练了一样,太戏剧性了。
“你变化真大,我刚才都没认出来。”我强忍住笑意,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哎呀,今天一到家就收到导师的邮件,人家的论文通过了呢”姑娘揉着肩膀,那副沾沾自喜的表情可爱极了“不过呢,大叔你也变帅了不少,我也费了好大的工夫才认出你来”
看来和姐姐在一起,人的气色都会变好。
“你们认识?”姐姐疑惑地看着我。
“严格来说,只算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啊,阿姨好!”这姑娘这才看到,姐姐还站在旁边,连忙礼貌地鞠了一躬“阿姨你真的好漂亮啊,你是他的女朋友吧?”
“我不是。”姐姐眉棱骨微微一动,转身从我口袋里掏出车钥匙“你们聊,我先去取车。”
不等我阻止她,姐姐就踏着微醉的舞步离开了,电梯门合上的刹那,她那怨毒的目光扫得我浑身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