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树。”感性的叫声,使茂树回到了现实。
自称是茂树的祖父茂造,向前伸出了双手,严肃的脸庞几近崩溃,好像快要哭了出来。刚刚严肃的脸再也无法抵挡涌上心头的感动。
茂造他舍弃豪宅主人的威严,变成一个普通的老人。他打开双臂好像想要拥抱什么似的,流着泪说:“茂树、我是你的祖父、你的祖父啊”“”茂造显得惊惶失措,而成树则呆然若失。
对茂造而言,他的孙子茂树应当会飞扑过来和他紧紧相拥,但这似乎有点勉强。虽然说“血浓于水”但是亲情是在朝暮相处之下慢慢产生的。单单仅以生物的血缘,是无法产生任何感情的。也就是说,此时的老人只不过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而已。
一个张开双臂的老人和一个呆站着的少年虽然是可笑的画面,但却在豪宅里某一个房间中真实的上演。若要写上标题的话,应该是“擦身而过”或是“毫不搭轧”吧。
茂造放下张开的双臂,非常沮丧的说:“我怎么说你都不明白吗?”茂造也许是失望的缘故,突然觉得好像老了十岁。
“突然对你讲这些,一定无法马上接受吧!”茂造一个人自问自答地点点头。
“真对不起,都这把年纪了,真是失态。那么先谈谈有关你父亲的事吧?”关于父亲
茂树的父亲茂夫好像是个平凡的上班族,为什么会说是“好像”呢?对五岁就失去父亲的茂树而言,他所知道的父亲只有儿时模糊的记忆和少数仅有的照片以及母亲的描述而已。而这些内容只是茂树出生之后所发生的事,至于父亲年轻时怎么过的,在什么样的家庭下成长,怎么和母亲相识结婚的,这一切茂树全然不知。
这些在某个意义上,对孩子而言,父亲的样子就是最先看到的样子,不会想到父亲以前也曾是个爱追逐梦想的年轻人,更不会进一步想到父亲以前和自己一样曾是个小孩子。
全部所知也差不多就这个样子。茂树突然被茂造要求“谈谈有关你父亲的事吧”这才发现自己对父亲的事全然不知,而感到错愕。
站在茂树的立场,他不只是不知道父亲的事而已。无论如何,一个人对他父亲那一边的亲戚完全不知,是有点不寻常。虽然是父亲太早去世有影响,但总觉得有些事故意被隐瞒起来。甚至怀疑为什么要隐瞒,或许这和茂树一家人从不和亲戚来往有相当的关系。
这个谜因母亲的去世而永远石沉大海,但如今一个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自称是自己祖父的人,使得事情逐渐明朗。
茂树觉得自己的脸僵硬了起来。
我父亲以前,到底怎么了?
“啊、说来话长、你先坐在那儿吧!”恢复平静的茂造,把一直呆站着的茂树,叫过来坐在自己对面的沙发上。茂树在沙发上坐好后发现,一连串的意外使得自己手中的棒棒糖早已不见了。高级的沙发材质果然非常好,坐起来感觉非常舒服。尽管如此,茂树和陌生的祖父面对面时,还是感到相当不自在。
“那么,从那儿开始说起好呢?”茂造一边啜泣、一边回想过去。虽然要由茂造自己开始先说,但可以看出在满脸皱纹脸上有犹豫的表情。对茂造这个老人而言,若要谈及自己的儿子是需要一点勇气的。
“那个”茂造终于要开始说出往事了。
时间大约是在五十年前。
日本从战败国的凄凉困境中奋发图强时,有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继承了位于山口县的小公司“周防精机”这个年轻人就是周防茂造。
周防精机是由茂造的父亲茂助一手建立的。公司规模虽小,但在业界可是有一定的评价。
茂助本身除了有一身好技术外,另外也有着经营者高明的手腕。但相对的儿子茂造却好像没有经营的才能,而且没有开发新技术的才华。
他唯一比别人强的就是“用人的方法”但这却是非常难得的优点。
在这个社会,常有许多优秀的部下,但优秀的指挥官却难得一见,在数万人之中或许才只有一个。也就是说,茂造天生就具有将相之才。
在第二代老板茂造经营之下,周防精机配合日本复兴的脚步,着实地扩大规模。外界对于周防精机的急速成长虽也传出些谣言,臂如说侵占旧帝国陆军的资金,与政客勾结等等,但真相就不得而知了。其中大多也许是同业因嫉妒而放出的谣言,但其中有些传闻或许是真的也说不定。无论如何,周防精机经过茂造十年的经营,已经是业界的龙头了。
而且刚好在这时候,茂造的孩子出世了,如茂造所愿是个男孩子。
这对当时才三十出头的周防精机社长而言,是非常欢天喜地的。从那之后茂造越来越将他的心力投注在工作上,使他的事业越做越大。不管是公司也好或茂造个人而言都是一帆风顺。
不过,这样的幸福的日子并不长久。茂造二十岁娶进门的妻子原本身体就不好,在生了茂夫之后,产后复原的情况很差,一直卧病不起。
终于在儿子茂夫七岁时去世了。临终时说“茂夫就拜托你了”
茂造相当悲痛,他不是个疼爱妻子的人。不、应该说他是个事业重于家庭的人。或许是因为这样,茂造为自己不曾在妻子生前对她好一点而感到后悔。或许是为了忘记丧妻之痛,使茂造更加专注于他的事业。
那个时候全日本受到“所得倍增”口号煽动的时期。周防精机藉着日本高度成长的带动,更加扩大,在一九七0年的大坂万国博觉会之时,将公司的名字改成“souh”当时公司的业务不再只是拘限在精密机械,更进一步发展成综合性的企业。
随着岁月的流逝,强人社长引以为傲的儿子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十八岁了。但茂造却从不知道有个少女在他儿子的心目中比自己还重要。
这对男女在刚开始的时候只是心小鹿乱撞互相爱慕而已,但没多久就开始热恋了。
这名少女叫做工藤幸惠,在周防家当女佣,比茂夫要小两岁。虽然不太清楚少女的一切,不过根据周防家刻薄的佣人们所言她好像是一个妓女的私生女,甚至连父亲都不知道是谁。虽然年幼丧母的少年和不知父亲是谁的私生女,他们的成长环境有着天壤之别,但好像有什么东西把他们牵在一起似的。或许是两人心中“爱慕一个人的心情”也就是一般所说的“寂寞”吧。这或许只有当事人,不、也许连当事人自己也不明白的吧。总之,恋爱就是这么一回事。
邂逅之后一、两年过去了,正是茂夫举行成人体的时候,两个人已经离不开对方了。事情演变至今,事业第一的茂造也稍稍知道两人之间的关系。不过,茂造认为这只不过是年轻人的恋爱,像麻疹一样,很快过去就没事了,也就任其发展。对一个企业不断壮大的首领而言,是不会去拘泥这种芝麻小事的。
但情况出乎意料之外,茂夫对幸惠的爱恋不但没有减退,更进一步提出结婚的要求。他们两人身分悬殊,一个是大企业继承者,一个是家世不清的女佣,这样的恋情根本不被茂造允许,茂造非常生气地反对。
尽管如此,茂夫和幸惠并不打算放弃结婚。对茂造来说,他认为儿子茂夫一向非常老实从不忤逆父亲,甚至觉得茂夫过于内向,若接掌大企业,茂造还有点担心呢。没想到软弱的儿子对这件事却很固执。
如此一来,茂造只好对幸惠施加压力。但是幸惠似乎比茂夫更有决心,不管是金额庞大的金钱,或是恫吓的胁迫都完全没用。或许是在不幸的环境下成长,使得她的内心比外表看起来更加坚强。茂造对幸惠执意不肯和茂夫分手,忍无可忍地大骂她是个“勾引我儿子的狐狸精”
他们知道,若是没有身分悬殊的问题,他们真挚的恋倩就会被允许,于是两人一起私奔了。不过和别人不同的是茂造对于私奔的两个人并不去拆散他们,只是完全任其自由发展。而不论在工作上或生活上都是一个人渡过的茂造,或许是对茂夫这个继承者有太高的期待,而使得茂夫想要背叛的吧。
做父亲的被儿子背叛,因此再也不管儿子的死活了。茂造当时大概就是这种想法吧。当然茂夫这方面也不肯让步,两个意气用事的父子,就此音讯全无。
茂造由于失去了继承人,对于事业的狂热也就锐减,到了八0年就以名誉的方式就任会长,实际上则已声明引退。如此一来souh集团便由原先的家族企业,转变成董事会主掌的形态。一想到这样做会使得董事会日趋壮大,更感到自己讽刺的命运。
此时souh集团合并了多个企业,在海外也有数个规模庞大的分公司。如此一来,集团本身开始迅速成长。
搪任会长一职的茂造虽然已经不干涉集团的事务,但他的发言仍有一定的影响力。但是这个在本世纪末曾经叱吒商业界的风云人物,现在也已经老了。随着年华老去,人也越变得软弱了。茂造最近每天沉浸在回忆里的时间比现实的时间要多得多。
半个世纪以来,茂造一昧地在事业上打拼。结果虽得到如洛克斐勒一般的财富,及有着如“影子首相”一般的权力。不过却没可以继承这一切的儿子,也没有可以共享天伦之乐的亲人。
站在兢兢业业建造起来的金字塔顶上的,只是一个孤独的国王。这就是自己现在的写照。
在这个金字塔顶上孤独茂造似乎了解到自己为了这个冰冷的宝座,牺牲了他唯一无法取代的东西。
茂造已经七十多岁了,自知所剩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此刻的茂造不想再当商业界的老强人,只想当一个儿孙满堂的幸福老人。茂造一边幸福的幻想,一边觉得自己的下场活该。
儿子茂夫现在也差不多有四十岁了吧,应该也已经为人父了。若是做了父亲,应该多少会解自己当时的心倩。
茂造现在想低头道歉,是、无论如何都会道歉,诚心诚意请求儿子的原谅。虽然已经太晚了,但茂造也会承认幸惠是他的媳妇,把她迎进周防家。最快乐的是,可以见到自己的孙子并被喊一声“爷爷”
儿子、媳妇、孙子一想到自己被温暖的家人围绕,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找寻儿子茂夫的下落。于是便命令集团的调查部着手去进行。
虽然决裂的父子之间有着将近二十年的空白,但这对效率良好的集团调查部而言,根本不是问题。仅仅一个星期,结果就出来了。但是,迅速缜密调查下所得到的结果,却是不孝子在十年前就已经去世了,而媳妇也在两年前因意外而死亡,对茂造来说是极大的冲击。而唯一留在世间的孙子则在送报纸过着朴实的生活。
怎么会这样
茂造看了报告书之后,对残酷的内容感到茫然。二十年前从父亲手中逃走的儿子,已经到另一个世界去了。他们父子再也没有和解的机会了。茂造再怎么向儿子道歉,儿子也听不到了。也许这是以强硬的手段扩展事业,一昧追求财富和权力的报应吧。
我到底做什么啊完全被打垮的茂造,已经哭不出来了。这么大的悲痛再多的眼泪都无法洗去。
事情变成这样,还不如背叛家庭做个工作狂死了算了。年老的强人被幸福的晚年生活美梦所诱惑,打开了不该打开的潘朵拉的宝盒。
宝盒里虽然装满绝望,但还留有一丝希望。
是茂树吗
茂造用悲伤的眼睛,看着附在报告书上的一张照片。照片上是穿着运动服的茂树。头上梆着头带,表情有点紧张。根据调查部,那应该是高中一年级运动会时所拍的。大概是学校为了毕业纪念册所拍的,集团的调查部好像经由特殊管道得手的。集团的调查部可能连cia局长有几根鼻毛都能调查的出来,像这种小事根本是易如反掌。
这个年轻人就是我的孙子
从少年老实的脸上,可以找到死去儿子的影子。另一方面从茂造清澈的眼晴上,可以看出他已经承认了他们爱的结晶。
这少年的心中,茂夫和幸惠还活着。
好好地照顾他们唯一的孩子,变成了自己唯一赎罪的机会了。
茂夫、我一定会让你的儿子得到幸福的。
得到很多的东西却失去最重要的东西,茂造暗自许下了这个诺言。
“对、就这么办!”茂造或许后悔以前的所做所为,而溢出泪来。或许是因为人老了的缘故,最近变得爱掉眼泪。俗语说:“人老了就不行了”
在茂造说了一大串话的同时,太阳渐渐下山了,而这个祖孙相会的房间也在不知不觉之间变暗了。
“”茂造的话说完了,茂树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茂树听了茂造的叙述之后大概了解。虽然茂造所说的事令人难以置信,但没有人有这个必要花那么大的工夫来骗我。尽管事情发生得很突然,但茂造所说的应该是真的吧。
“那么、你真的是我的”茂树看着茂造的脸,有点犹豫之后。
“爷爷!”
“嗯。”茂造静静地点了个头。
这是真的。这个人真的是我的爷爷
茂树虽然在心中如此呢喃着,但却完全没有那种感觉。
茂造看到茂树和唯一亲人相见,脸上却没有任何喜悦,脸上显得有点灰心。
肩膀突然垂了下来,叹着气说:“你果然还在很我,认为我是个大坏蛋吧。那我也不强迫你了”
“不、不是这样子的”茂树慌张地解释。
的确,虽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但对新新人类茂树而言,只因门不当户不对就不让相爱的人在一起实在有点过分。而且像这样把人赶出去,寂寞的时候又想把他们找回来。这种荒唐的行为,根本就是自私。
但是站在茂树的立场,眼前的茂造已经不是反对父母在一起的顽固祖父,而只是个失去家庭的可怜老人。基于同情心,也不忍心再去责备。再说,看到茂造眼中泛着泪光叙述着过去,纵使这个孤独老人有什么罪,他也得到严厉的责罚了。
若是父母生前曾说过些有关“祖父”的坏话,今天茂树对茂造的看法或许会不一样。但是茂树,别说是祖父的坏话了,就连自己有个祖父都不知道。所以当悔很的茂造坦白一切时,茂树虽然震惊但并不生气。
“一下子突然跟你说这些,好像无法接受”
“今天只是初次见面,好像还不能成为一家人”茂造这么说着,但无法隐藏脸上的寂寞。而茂树则不知说什么好,只觉得如坐针毡。
在沉重的气氛中,茂造一改颓丧地说:“那么,我们先一同住在一起的话,以后就会和乐融融了!”
“咦?住在一起?”茂树听了茂造所讲的话,立刻目瞪口呆。
“是呀,你从今天开始就住在这儿,和我一起生活,以前让你吃苦了,从现在起我要让你幸福。”
“这太突然了”
“怎么会呢,现在只剩你我祖孙两个人,难道不该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吗?”虽然说得有点道理,但这样还是太快了。就算要一同住在一起,也总得要有一点心理准备。
“那么,我得先向送报公司说明一切,另外在公寓的行李也”
“啊、那个你不用担心。”茂造若无其事地说着。
“今天你在学校时,我早已派人去向那对夫妇,详细说明一切了,至于你住的公寓,我也早已经派人去把你的行李全搬到这儿来了。”
“什么!这么做会带给我很大的困扰。”茂树不加思索地说,茂造听了后,他那皱巴巴的脸更加歪曲变形。
“你真的这么讨厌和我住在一起吗?你果然还在很我,认为我是个大坏蛋!”
“啊,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茂树试图阻止这个快要嚎啕大哭的老人。
“只不过我还需要一点”茂造此时音调上扬,阻断了茂树要说的“时间”两个字。
“好了,先不要说这个,不说我也明白。你们你们都认为我是坏人。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害得茂夫和幸惠甚至我的孙子都遭到不幸。”茂造稍稍停止自责,悲观地低着头。
“我终于明自你是多么地很我,根本不想和我住在一起。我只能一个人孤单地老死。不、真想去死了算了!”
“不、不是这样的,我完全没有很你的意思。”茂造突然抬起头来。
“你说的是真的吗?真的一点都不很我吗?”
“嗯、是”茂树被情势压迫,点了个头。茂造此时从沙发上微微起身握着茂树的手。
“你真的肯原谅我吗?肯原谅我这个可恶的老头子吗”在茂造喜极而泣的眼,好像有着茂树不知道的狡滑光芒。
“那么你肯愿意马上和我住在一起了吧?”虽然原谅过错和同住在一起是两码事,但若摇头的话铁定又没完没了,茂树只有点点头了。
“那么,你真的答应了吗?那么”
“”茂造高兴地握着孙子的手,而成树显得面有难色。
根本是被迫陷入窘境了,茂造虽然看起来老,但他不愧是在商场打滚多年的强人,再聪明的人都免不了会被骗,姜还是老的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