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婉欣从前一直逃避有关于小儿子的所有事, 潜意识不肯面对,仿佛只要认真去想,她就会堕入深渊。
为人母亲,她对小儿子从不慈爱,正眼也不肯瞧一下。因为打定主意将他只当做大儿子的救命稻草,所以硬生生在心里把他除去,不愿意对他付出任何情感。
可是自欺欺人只能瞒一时,不能瞒一世。
她终究是要直面当年犯下的过错。叶清容说得对,她造的孽,报应已经来了。
“你心里清楚的。”程婉欣眼中有泪,她紧紧握住丈夫的手,身子不住颤抖,哽咽着说:“因为霖泽,我们做错了太多事。”
“小真,小真他也是我们的儿子。”
这句话彻底揭开了他们夫妻心底隐藏的最后的遮羞布,顾正秋情绪不稳,依然试图说服他的妻子:“他只是姓顾,我们、我们没有亏欠他……”
程婉欣哭着说:“可他真的是从我肚子出来的,十月怀胎。”
当时抱着那样的目的怀上这个孩子,程婉欣一边为大儿子有活下来的希望而高兴,一边又暗暗为这个还未出生的孩子心怀愧疚。
她怎么敢忘记,还只是胎儿的孩子在她肚子里每一次胎动,都会引来她的欢欣喜悦。
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当妈妈了,可是程婉欣仍然会为肚子里的孩子而感到再为人母的幸福。
也许那份喜悦不过是出自于对新生命到来的母性本能,可是程婉欣知道,她曾经也是真的因为小儿子的到来无比雀跃,无关其他。
只是后来随着小儿子落地,没出月子被抱去做了配型,那份爱意就变了质,她不得不面对现实。
就连顾正秋都不知道,当小儿子被从她的臂弯里被抱走去配型的时候,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看着还在襁褓里小小的孩子,她有那么一瞬很想冲上去把他抢回来,不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
等待结果的时候,她又忐忑恍惚的想着——
要是,要是这个孩子没有配上,该有多好?
可是那个念头只出现了短短几秒,就被程婉欣压了下去。
她不敢相信她竟然会冒出这种想法。这个孩子就是为了霖泽而来,可是到头来,她却居然盼望着他救不了他。
程婉欣不敢承认,也不愿意承认,所以出了月子后,她再不肯轻易触碰那个小儿子,甚至连看他的脸都做不到。
她害怕看到小儿子的眼镜。明明还只是个不会说话的婴儿,可是每当程婉欣无意和他目光相接,总错以为那双成无比纯净的黑眸中透露着对自己的质问与责备。
如今想来,程婉欣才明白,她根本不是害怕婴儿时的小儿子。
她怕的不过是自己的良心不安。
人如果能永远昧着良心过活,糊里糊涂也能安然过一生。可是一旦选择正视过去,许多事就清明了。
程婉欣脑海中闪过许许多多的画面,那些她以为不经意,或者刻意遗忘的事,全都在这时翻涌上来。
她记得小真开口说话很晚,三岁了才能张口咿呀说上几句模糊不清的话。钟姨说也许是因为父母和他交流太少,所以说话才迟,应该多和他聊天才行。
那时程婉欣夜里也曾偷偷担忧过,万一他以后一直口齿不清,或者结巴迟钝,该怎么办?
再后来,有一次小真四岁调皮爬树摔下来,虽然并不严重,可他坐在地上张开手臂哭着喊“妈妈抱”。而她就在五步之外,只要走上几步就能把他抱起来哄一哄。
因为他哭得实在惨烈,就在程婉欣犹豫要不要抱他的时候,顾霖泽从屋里冲出来,快她一步飞身上前把弟弟从地上抱起来。
那时大儿子回头看她的眼神,程婉欣至今难忘。
那是不解,责备,失望,难过。
而这样的小事还有很多很多。
小真第一次入学,第一次参加比赛,第一次开家长会,第一次拿奖……
他每次都带着期望的目光看向自己,又每次都失落彷徨的离开。
十二岁之前的顾言真,根本不明白为什么他已经努力做到最好,可是母亲还是不愿意给他一个拥抱。
程婉欣以为自己不会记得那么多的往事,但潜意识里隐藏的罪恶回忆会惩罚每一个做了亏心事的人,往后余生时时刻刻都会折磨他们。
眼泪沿着眼角一路下滑到她两鬓,程婉欣心中再也无法承受,她拉着顾正秋的手抽泣不已:“我对不起他……”
顾正秋手忙脚乱的试图帮她擦掉眼泪,急得头上微微出汗。
当天程婉欣就进了抢救室。她有先天心脏病,虽然婚后这么多年保养的不错,可是在经历过接连几次剧烈的情绪起伏,一旦发作犹如排山倒海,整个人仿佛顷刻被抽走了生机,迅速枯萎了。
急救室外的灯亮着,接到消息的顾言真带着顾思霖赶了过来,在走廊上的长椅上看到了顾正秋。
人前人后从来意气风发昂首挺胸的男人,此刻也灰败颓然,头发乱糟糟面容憔悴,皱纹爬满了脸庞。
原来书上说的“一夜白头”是真的。
顾言真不可置信,印象中永远高大强壮的父亲,竟也有如此衰老软弱的一面。
可是就算是现在这样紧要的场合,母亲还在被全力抢救,他们父子间竟也是相顾无言。
顾思霖抱着哥哥的腰一直哭,她害怕失去母亲,不知道她忽然病重,是不是因为自己不肯回去,心中自责歉疚。
尽管顾言真说不是她的错,但小姑娘仍然恐惧,一定要跟过来一起等着。
本该是最亲密无间的一家人,可是到最后就算人员到齐,气氛也不见半分温馨,顾正秋眼中布满血丝,茫然的盯着脚下雪白的大理石地砖。
就在顾言真赶来的十分钟之前,医院刚给他下发了一次程婉欣的病危通知,并严肃告知让他做好心理准备。
做好准备……什么准备?
顾正秋不能接受,相伴几十年的妻子可能会忽然离他而去,他内心深处感到无边的恐惧。
他想起多年前霖泽过世,他亲手给他盖上白布,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历历在目。就算他已经经历过一次至亲离去,也不能称之为经验。
同样的事再次发生,顾正秋还是同样的惊惧惶恐。此刻的他不再是自诩稳如青山的“一家之主”,宛若风中即将倒下的老树。
他真的老了。
顾言真和他之间只隔了一个过道,一步就能迈过,但他们始终没有人尝试这一步,仿佛这小小过道其实有千里之难。
外面的天亮了又黑,抢救室外的灯也由亮到熄,门终于开了。
顾正秋和顾言真同一时间迅速起身,齐刷刷的看向走出来的医生。
“一切顺利。”
这四个字比世间任何美言都更能让人身心愉悦,顾言真长舒一口气,顾思霖也不哭了,而顾正秋连连点头,说了好几句“谢谢”。
接着程婉欣被安排进了特护病房,需要在里面待上几天继续观测,家属只能隔着窗户探视。
顾言真留下也是无用,他想着先把困得睁不开眼的思霖带回去好好休息,明天再来看望。
就在他转身即将离去的时候,顾正秋叫住了他。
顾言真回头,父子的目光终于相交。
顾正秋扶着墙站定,面向顾言真的时候似乎略有犹豫,几次张口预言,像是又无措的咽了回去。
顾言真不着急,抱着熟睡的妹妹安静等待。
“言真……”顾正秋缓缓开口,“我老了。”
顾言真点头:“我知道。”
“你明天,还回去上班吧。”顾正秋说上几句话就要喘气,看来身体也不大好了,“我手里的股份,已经委托律师全部转赠给你了。”
“以后,我再也不插手你的事。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你的。”
那句深藏于心的“对不起”,顾正秋始终无法说出口。他固执地认为,从来没有父母给儿女道歉的特例,他就算再不该,也还是父亲。
顾言真垂下眼眸,没有回答,默默地转身离去。
第七十六章
七十六
顾正秋本以为只要自己低个头, 顾言真肯定就会回来。可是他没料到,他自认放低姿态,根本没有挽回顾言真的心。
顾言真是真的不打算回来了。
这个认知让顾正秋感到无比恐慌。
他已经年迈, 尤其是经过这次的打击, 让他清楚无比的知道自己早已不复年轻。如果顾言真什么都不要了, 偌大家业该要交给谁继承?
原本顾正秋只是不满谢寒,想着用父亲的权威逼迫顾言真服从,按照他的安排重新找个名门淑女, 并不是真的要把他赶出去。
他想着,只要顾言真继续听话, 将来自己手里的所有股权都是他的。这些身外之物, 生不带来死不带走, 他则继续和妻子过悠闲的退休生活。
可是千算万算,没有算到顾言真竟然一去不回头。
顾正秋这才真正意识到, 他和顾言真父子间的情分已经彻底断绝了。
他枯坐在病床边,面容比昨天守在抢救室外看起来更加苍老,手中握着的玻璃杯猝然落地摔得粉碎,划破了脚背,而他恍如未觉。
而另一边, 顾言真回家后心情也不见得轻快。他把妹妹放回她自己的房间,让她好好安睡,自己则回到了和谢寒共同的卧室。
此时已经是凌晨三点,再有三小时天就要亮。谢寒一边打游戏一边等他回来,见他进屋,忙把手机扔下:“怎么样?累不累?”
顾言真摇头:“不累。”
他的脸色透着疲惫, 谢寒也察觉出他心情不佳,主动帮他把外套脱掉, 关切的问:“怎么了?”
“你妈妈……?”
顾言真随即又摇头:“不是,她很好,已经脱离危险了。”
谢寒心里并不认同顾言真那对父母,可是他知道如果那两个人忽然去世,他心里也是不好过的。听说没事,他又问:“那是他们又对你说什么过分的话了!?”
“没有。”顾言真回道,“就算有,我也不在乎。”
因为是谢寒,顾言真在他面前很放松,也可以说些在外人面前轻易不说的话。他把刚才顾正秋的话同他说了,并道:“我其实,心里很矛盾。”
一方面,他并不想回到顾氏,继续过从前的生活,每天睁眼就是一大堆的工作,埋头扎进山一样高的文件中,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
可是另一方面,他心里到底不舍。那可是他一手扶持起来的心血,如果他现在不管不顾,将来顾氏势必会落到他人手里,他又怎么甘心为别人做嫁衣,把多年心虚拱手让人。
至于父亲的态度,以及他说了什么,有没有对他心怀愧疚……这些根本不在顾言真考虑范围内。
正如他离开时不是因为顾正秋的出现,如果有一天回去,也不是为了他的所谓股权诱惑。
他看得清楚,这辈子他与父母的缘分很浅,也许就是双亲病重,他前去床前探视慰问,尽到了法律层面的义务,这就足够了。
谢寒安静的听顾言真诉说心里的矛盾,内心无比满足。
他知道,顾言真像这样愿意与人交心的时刻不多,而他却正是最让他信任的人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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