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一走,却也有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先后起身了。裴元棠是挨着几位翰林侍讲而坐,他虽然家世好,可如今官职一般,因此座位不太打眼,和左右同仁们打了声招呼,便自发离去。
淑娴却就在清河身边,她见嘉善先走了,眼里有丝微恨闪过。正好母妃此时还在应酬宫外的命妇们,无心管自己。淑娴偏头与惠安说了声什么,马上追着嘉善而去。
嘉善也没有走远。宴席还未散,这可能是她出嫁前给父皇过的最后一个寿了,须有头有尾才好。
嘉善在一边的备好的小阁里,将那件微染了酒气的长褙脱下,另换了身海棠紫的上衫。
素玉接过嘉善换下的衣裳,笑说:“晚上虽有风,可公主竟然还出了些汗,幸好备了衣裳。在夜里这样回去,最是容易染风寒。殿下马上就要成亲了,生病可不吉利。”
嘉善瞧了她一眼,微勾着唇笑道:“哪里就是马上,还有近三个月呢。”
“三个月也很快了。”丹翠接过话,陪笑说,“眼瞅着就要过年,年一过完,就是殿下大婚的日子。这些时日,礼部的人得马不停蹄地转了。”
素玉替嘉善梳理了一下被风吹得有些乱的头发,奇怪道:“今天在宴席上,奴婢好像没有见到展大人。”
嘉善对着镜子抹上口脂,平静道:“他今日在金吾卫当值。他现在身兼两职,想必要比原来更忙。”
“原是这样。”丹翠点头说,“殿下将大人轮值的日子,算得真清楚。”
素玉一哂。
嘉善不由扭头,轻轻掐了一下丹翠的脸蛋,直到丹翠小声地说“奴婢错了”,嘉善才道:“你这丫头!”
丹翠嘻嘻一笑。
主仆三人从小阁里往外走,却在门口撞见了久等多时的淑娴。
淑娴身旁跟着的还是那夜的两个宫女,嘉善见到她们,只做看不见,连敷衍的心情都没有。
她抿了抿唇,面不改色地示意素玉与丹翠在前方开路。
素玉道:“请殿下让一让吧,大公主要出去。”
淑娴冷下眼看她,目光里犹带三分火气:“凭什么是我让?”
素玉笑说:“大公主居嫡又居长。无论是从哪个方面讲,也是您让大公主,断没有公主让您的道理。”
淑娴不及嘉善高,得微微抬了头,才能与嘉善的双眼对视上。淑娴便狠狠扬起首,她略过素玉,走到嘉善身边去,银牙紧咬道:“你不过是有个好母亲,有个比我稍稍高贵一点的出身。”
“我要是有你的出身,我想要的东西,也都能得到。我想嫁的人,也能属于我!而不是被别人横刀夺爱!”
说到“横刀夺爱”几个字时,淑娴的情绪明显很激动,连表面的平静都快要克制不住了。
她双眼微发红。
嘉善先是不可置信地望了她一眼,她轻轻摇头:“看你这样子,是谁夺了你的爱不成?”
“不会是我吧。”嘉善大惊小怪道。
她单手微扶了下头上的白玉簪子,侧过头,悠悠张嘴道:“夺人所爱,还得要那人也爱你才行。自作多情可不叫爱。”
淑娴双眼冒火,她狠狠唾了一口道:“你才自作多情。”
“你真傻。”在嘉善眼里,淑娴实在是连对手都算不上,像是上赶着来被骂的,她轻道,“也真可怜。”
淑娴眉眼发青,她张着嘴道:“不许你这样说我。”
“那,我说点别的给你听。”嘉善笑了笑,她的眉梢眼角尽是光彩灿烂。
许是啄了酒,嘉善比从前要大胆,她含笑启唇,声调清脆悠然:“我可不止有个好母亲。我还有个好父亲,有个好兄弟。未来——”
嘉善特地顿了顿,吐词清晰地说:“再会多一个好夫婿。”
“你有什么呢?”嘉善点了点她的肩,“你只有嫉妒。”
淑娴的眉目间带着冲动的郁色,她发狠地盯着嘉善瞧。两个小宫女怕她惹事,在陛下寿诞上惹了陛下不快,忙一左一右地牵住了淑娴。
淑娴的双手被拉着,她的视线片刻不离嘉善。嘉善说:“回去和你母妃多学学,再来跟我叫嚣。”
淑娴的眼泪,竟在这一时无声无息地流了下来。
嘉善可不会被她的眼泪吓到。事实上,对于这种在敌人面前连自己泪水都控住不住的人,只让嘉善觉得看不起。
她略过淑娴,半侧过身离开。
两个宫女劝淑娴道:“殿下,我们回宴上吧。已经出来了这么久,娘娘要是知道您来找大公主,心里会不高兴的。”
淑娴抹干净脸,她咬着牙,选择了和嘉善截然相反的一条路走回去。
然而,这个时候,听到了这番对话的,却不止是嘉善与淑娴身边的宫女们。小阁的左手旁有个掖池,右手边还有座假山。
此时,掖池边上坐了一个人,假山上还藏着两个人。
假山上的两人听到了嘉善说的话以后,一个小声地问了另外一个:“大人,您要出去吗?”
展岳的眼角有几分笑意,想到嘉善讲“她未来会有个好夫婿”,他精致的侧脸染上了耀眼的星辰之色。
展岳薄唇翘起:“我若是出去,公主只怕要害羞了。”
那人道了声“是”,心里却默默地想:公主那么大方,可不像是轻易害羞的人。大人别是不敢出去,背地里框我呢。
第035章
展岳遵守君子风度, 也是为了给彼此都留点遐想的小空间。可有些人,显然没有做此想。
裴元棠不是习武之人,当不如展岳耳聪目明。因此他偷听时,所待的位置比展岳要显眼太多。
他单腿屈膝地坐在掖池边上, 嘴里衔了根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狗尾巴草。嘉善几人一走出去, 正好撞见裴元棠低着头若有所思的那幕。
丹翠小声问:“殿下要和裴大人打招呼吗?”
嘉善的眉眼黯淡, 慢慢才恢复如常,她说:“他就是在等我们。”
果然,三人一过去, 裴元棠便微微抬起了脑袋。
他的皮相自然属于极好看的那一类。即便不如展岳的五官俊美无暇, 可也相貌俊朗,眉目间自有一股傲气温柔在。
裴元棠吐出嘴中的草, 他望向嘉善,眸光一闪道:“我都听到了。”
至于究竟听到了哪些, 裴元棠没有说清, 嘉善也不会仔细去过问。她想了想,说:“你的信,我也都收到了。”
裴元棠似乎是笑了笑, 嘉善只见到他双目认真地弯了起来。
裴元棠说:“哦。吓到你没有?”
他的语气平常,好似说的只是一件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事情。可嘉善只要想到, 他那龙飞凤舞的笔迹下, 藏着的小心翼翼的真心,便觉浑身都不大自在。
嘉善说:“你这个样子,才有些吓到我。”
裴元棠微笑。
嘉善慢慢问他:“你以后,还会娶妻吗?”
裴元棠睨了她一眼, 唇边挂着浅浅的笑:“怎么,你不会指望我为你守身如玉吧?”
想到上一世时他的外室, 以及他始终空悬的正妻之位。嘉善抿了下唇,只凝视着他不做声。
裴元棠却有些受不了地说:“别拿这样肉麻兮兮的眼神看我,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可怜虫。”
嘉善的神色异常平静,她道:“那我不看你了。”
这话刚落地,嘉善果然从善如流地移开了目光。就在这当口,裴元棠的眼神,却陡然变得放肆了一些。
他望着嘉善。少顷后,裴元棠主动将视线下移,他拿着那根狗尾巴草在手里轻轻晃了晃:“不怕告诉你,我也曾求过我爹,请他进宫来帮我提亲。”
“但他不愿。”裴元棠一笑。
他眯着眼,怅然若失地说:“他觉得我前途光明,尚了主以后,难免会有人在背后说三到四。要是我升了官,士林中人会觉得我是依靠你,才得以平步青云。作为裴家的后生,他不能让我,有给别人抓住这种话柄的机会。”
“是不是个老古董?”裴元棠终于有些苦涩地笑了,他道,“所以我亲自写信来问你。我想,只要你说句好,我使劲办法,也一定要请祖父进宫。我不会管我爹的意见,不会管别人怎么看我。”
“可我,没等到你的那声好。”裴元棠的薄唇浮起笑意,他侧眸看向嘉善,“只等来了你和展砚清的赐婚。”
微暗的星光下,嘉善的面孔上带了五分娇柔,她两腮融融。月光如碎金子般铺洒进了掖池里,水面很快缀上冷清的月牙白色。
嘉善道:“舅舅有他的骄傲,你也有你的。”
嘉善埋下头,她只是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上辈子,裴元棠会和大舅在他的婚事问题上闹得那么僵。
裴元棠的父亲裴子敬,是国子监祭酒。因为桃李满天下的缘故,他一向十分爱惜名声。当年裴家初成为皇后外家时,本应该会有封田封地的赏赐。可是裴子敬却再三请辞了一应的所有奖赏。
为了这个,许多准备说裴家闲话的人,都不得不改口赞裴子敬一句“风光霁月”。他洁身自好这许多年,若是裴元棠尚了主,那又势必要给清流,造成不小的冲击。
所以他不愿去拉下脸面,向父皇求个赐婚。
上一世的嘉善,并没有机会收到裴元棠那句“不如嫁我”的真情流露。
或许,在裴元棠心里。裴家森严而不通人性的家风,才是他最终没能娶到表妹的罪魁祸首。因此他养外室,他特意与裴子敬反着来……
嘉善静静地看了裴元棠一会儿,她声音放低了些:“谢谢你的喜欢。但老实说,即便舅舅来了,父皇也多半不会同意的。而且——”
嘉善认真地道:“展砚清很让人心动。”
裴元棠端详着她,低低哼了一声,口吻中却比刚才多了点儿释然:“我不喜欢听你说这些。”
“没有办法。”嘉善无声无息地笑一笑,慢吞吞说,“我要嫁人了,你总得接受这个事实。”
裴元棠抿唇。
嘉善的双目牢牢看着他:“既然你不让我把你当可怜虫看待,那我也希望,能适时地和你分享喜悦。”
“就像是你日后成婚了,我也欢迎你把你妻子的好,讲给我听。”嘉善说。
裴元棠虎了脸,面色瞧着不太和善。
嘉善挑眉,故意问他道:“难道你真要和我说,你以后不打算娶妻了?这可不像你。”
裴元棠拂了衣袖:“你别管我这个。”
“你是我表哥啊,打断骨头连着筋。”嘉善举例道,“小时候,母后和舅母,都曾让我们守望相助呢。”
“你真无情。”嘉善眼眸闪了闪,来了招恶人先告状。
裴元棠的俊脸都险些要被她气红了,他丢了手中的草,一股脑地说:“那你告诉我。他怎么就让人心动了?”
“不问清楚这个,我心里永远不服。”裴元棠恢复了先前的意气风发,他睁大了眼,和嘉善的眸子对视上。
有些事儿,说开了总比在心里打成一个结好。嘉善也没有躲闪,她双眸一眨,直接迎上他的目光:“唔。”
嘉善掰着手指,仔细地和他数:“他比你懂事,比你沉稳。嗯……”
嘉善抬眸,看了眼裴元棠的个子,伸手比了一下后,点头说:“约莫还比你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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