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到谢知予时,他十指缠满了绷带,握着木剑,依旧是站在最角落的地方。
谢无咎果然派了人来教这些孩子们习剑。
所有人都牢牢记住了谢无咎的教诲,勤学刻苦,没有一个偷懒懈怠。
谢知予是其中最有天赋的一个,旁人要看好几遍、再练好几遍的剑招他一学就会,仿佛生来就是为了握剑。
“诸天气荡荡,我道日兴隆!”
时值盛夏,头顶着烈烈炎日,可这些七八岁的孩子们却没有一个叫苦叫累。
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却都有着同样坚定的信念,放下各自的尘缘,一心修道,为了除魔救世而挥剑。
日日夜夜,寒来暑往,云流悠哉,飞鸟翩跹。
直到两年后谢无咎再次出现,带来了一只被困在笼中奄奄一息的大魔。
第76章 追忆篇(三)
姜屿一直知道有大魔的存在, 可亲眼见到却还是头一回。
并不是她想的那般面目狰狞,长相奇形怪状,而是酷似人形的瘦长黑影, 没有面貌,就像人投在地上的影子活过来似的。它不会说话,发出的声音似孩童啼哭, 听来森然又诡异。
谢无咎将大魔关在笼子里送到庄园, 和他一并来的,还有沈清风。
其中几个见过大魔的孩子不免怒形于色,又恨又恼, 他们与魔有着血海深仇, 提起剑便要冲上来了结了它。
可谢无咎却在最后一刻挡下了他们剑,他道:“现在不可, 时机未到。”
孩子们只得先按捺住激愤怒的心绪,听话退回队伍中。
“师父,这只大魔已经快不行了,为什么不让我们杀了它?”
“你们当然可以杀了它, 可这世上的大魔除了这一只, 还有千千万万只。”谢无咎平静地反问,“难道今日你们杀了它, 就算是为死去的家人报仇了吗?这天下就会应此而太平无忧了吗?”
孩子们俱都被问沉默了。
许久后才有人开口问:“那我们应该怎么做?”
这两年来,他们所有人都在刻苦练习剑术, 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荡尽天下诸魔, 将大魔赶回魔渊, 还世间太平。
谢无咎看出他们都有所长进,心中也是宽慰不已。
“为了将这只大魔抓来, 我折损了不少弟子,以你们目前的实力还远不足以和它对抗。”
“魔族从来以强者为尊,若想彻底平息大魔之祸,必先成为令所有大魔都畏惧的强者。”谢无咎指着笼中黑影说,“大魔之力可化为己用,有了它你们便能修行一日千里,成为强者指日可待。”
姜屿心头飞快地掠过一阵不妙,脑海中浮现出阿沅魔息外溢,身上又长满鳞片的模样。
……他体内的古怪魔息不会与这只大魔有关系吧?
“谢兄。”一直没说话的沈清风碰了碰他的衣袖,小声问:“你当真要用那个办法?可他们还是……”
谢无咎回首,对沈清风说:“你若害怕将来担负骂名,现在可以退出,保住清誉还来得及。”
沈清风也看着他,半晌后,他摇头轻叹:“当初买下这些孩子时,你我早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哪还有半途弃你而去的道理。”
底下的孩子们听不见两人的交谈声,他们按照队伍站好,手持木剑,还在回忆方才学过的剑招,谁也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是什么。
谢无咎取出一把银制弯刀,刀面上刻满了古怪的符文,他命人用带符咒的绳索束缚住大魔,手持弯刀从它身体上划过,切下一块黑影。
大魔尖锐的惨叫声仿佛要刺穿耳膜,它死命挣扎着想要还手,奈何绳索捆着它动弹不得。身体的一部分被切除后,身形也随之缩小了几分。
谢无咎将那名要给阿爹报仇的孩子唤上前来,问他:“你怕吗?”
小孩握紧了手中木剑,坚定地说:“不怕。”
“好孩子。”谢无咎眼神赞许,命他转身背对着自己,手掌翻飞掐诀,将大魔身上切下的黑影注入进他体内,融入神魂之中。
大魔之息只在刹那间游走遍全身的经脉,体内各处都如有千万根银针扎过一般,小孩承受不住这股力量,突然倒地抽搐,哭嚎大喊,皮肤上慢慢长出鳞片,只在瞬间覆盖全身。
谢无咎却只是沉声道:“下一个。”
姜屿看着他将大魔一块块分解,注入进一个又一个的孩子体内,哀嚎和痛哭声如瘟疫一般迅速传遍了整座庄园。孩子们都倒在地上没了人样,他们用手去抠、去拔长出的鳞片,直到将自己弄得血肉模糊。
“我不要修道了!”
“我好痛啊!”
“杀了我吧,师父,求你杀了我!”
姜屿捂着嘴没让自己哭出来,她总算明白谢无咎为什么要花钱去买孩子来培养。
无论他的目的到底为何,如此丧心病狂的行径,若被仙盟得知一定会被阻拦,他谢无咎也会被钉在耻辱柱上,遭世人唾弃咒骂。更不用说他还是天衍宗掌门,整个宗门或许都会受其牵连。
“知道我当初为什么要你们修无情道吗?”谢无咎看着孩子们的惨状无动于衷,“魔会影响你们的心智,只有真正无欲无求、心无杂念者才不会沦为魔的傀儡,而是掌控大魔之力。”
他说的倒是轻巧,可说到底这些也只是十来岁的孩子,又如何能指望他们参透他所谓的无情道。
姜屿找到角落里的谢知予,他倒是比其他人要好些,忍住没去拔身上的鳞片,抱着自己的膝盖缩成一团,在痛楚难抑制时死死咬住下唇,血滴滴的从咬痕流出,顺着下颌往下淌,他始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不要咬自己……”
姜屿很想让他松口,可她的话他根本听不见。
原来他会入魔从这时起便埋下了隐患。
终于找到原因的姜屿却没有半点任务完成的喜悦,此刻的她只想好好抱一抱小谢知予。
没等她伸出手,眼前的场景再度转换,日月飞速更迭,时间眨眼又过去两年。
孩子们似乎长大了一些,可与魔融魂所受的影响并没有好转。
他们有些已记不清自己的名字,口中却还喃喃着要斩妖除魔。
在其他小孩被折磨到神志不清,会被身上突然长出的鳞片吓到大声叫嚷,成日里反复问“我到底是谁”时,谢知予已经接受了自己变成怪物的事实。
他这时还太小,也无法控制住身体里的大魔,他坐在廊檐下,抬起覆着鳞片的手对着天空,神情淡淡,不知在想什么,眉眼间已然有了七八分长大后的冷漠疏离感。
谢无咎又来了。
他收走所有人的木剑,又给所有人重新发了一把剑。
他说:“我知道你们这两年来受苦了,比起修道心里想的更多的是解脱,今日我便成全你们。”
孩子们面面相觑,似乎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我是你们的师父,弟子没犯错便没有师父亲自动手的道理。”谢无咎叹气,又叹气,似是于心不忍,可最后还是开口说:“你们自己动手吧,最后活下来的那个跟我走。”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
“师父,你曾经要我们把彼此当成家人看待,既是家人,又如何能互相残杀?”
谢无咎却说:“这是你们必须要经历的一步,心中若还有情在,永远也修不成无情道。”
他正是为了今日让他们亲手斩断羁绊,才会在四年前说出那番话。
姜屿简直怒了,若不是条件不允许,她一定会冲过去给他一记正义铁拳。
这还是人能干得出来的事吗?
谢无咎说话做事向来说一不二,他既如此说了,便是没有转圜的余地。
可是他们谁也下不去手。
直到有人又发作了,躺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哀嚎。
“杀了我吧,杀了我吧,我不想活了,求求你!”
他在地上抽搐着,随手一抓,抓到了谁的衣角。
他万分艰难站起来,不管不顾地往那人身上撞,抓起他手中的剑,一剑抹了脖子。
那人正是谢知予。
鲜血喷溅而出,浇了他满头满脸,他神情僵硬,瞳孔放大,看着撞上来的小孩在他眼前倒下。
血腥味极大地刺激了每个人身体里的魔,其他小孩也变得神志不清,发了疯似的朝他冲过来。
他们一会说。
“求你也杀了我吧,我真的好痛苦!”
一会却又说。
“你怎么下得了手杀他,你才是真的怪物!”
谢知予被他们逼得连连后退,他自己也受了影响,鳞片从脖子迅速爬上脸颊。
“我没有……不是我杀了他……”
他想要解释的话语顷刻间淹没在一片七嘴八舌的声音中。
没有人听他在说什么,纷纷举起剑逼向他,每一招都是杀招。
姜屿看见谢知予握剑的手在颤抖。
他不想杀人,可是他没有办法。
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变得无比浓重,尸体横七竖八,鲜血在地上铺成了一条血路。
挂在天边的残阳落下了,谢知予站在血路的尽头,他望着这些尸体,眼神逐渐麻木冰冷。
谢无咎命人将孩子们的尸体悉数收集起来,扔进铸剑炉祭剑。
阿沅尚且还留着一口气,清醒后,他趁人不注意爬到武器架后面藏住身形,躲过了一劫。
不多时,谢无咎带着谢知予来了,两人站在铸剑炉前。
谢无咎问他:“你叫言之羽?”
谢知予没有说话。
谢无咎叹了一声,说:“从今日起,你不许向任何人提起有关这座庄园的事。明日我会带你离开,你以后就和我姓,改为谢知予吧。”
铸剑炉中的火愈燃愈烈,熊熊大火将所有孩子的尸体烧成了灰烬,他们每个人都幻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成为救世的大英雄,但最终他们都死在了自己美好的幻想中。
炉中火花迸溅而出,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
血色火光映在谢知予漆黑的眼瞳中,他眼里最后一点光亮也在铸剑炉的火中燃烧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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