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曹平这样念书念得少的人也晓得“三省”二字的用意:三省自身,发愤图强。
……
给自己换了身儿玄色锦袍,杜阙关门出了外书房,往内院去寻元月。
拆下沉重的头面,缀锦伺候着替元月重新梳了个简单的发髻,按她的意思别了根白玉簪子,又褪去锦袍换了件云纹绉纱袍,这时杜阙在外头敲门道:“阿月,我可以进来吗?”
元月没应声,顾镜检查一圈仪容没问题后,走过去开了门:“好了,咱们走吧。”
猝不及防跟她来了个对视,杜阙失了神,那耳朵像能探听到他心声一样,竟渐渐地红了一片。
异样的温度灼醒了杜阙,他攥拳抵着唇躲闪道:“……长乐街离府里不远,不如咱们走着去,顺道儿四处转转,看看有什么新奇玩意儿,好买些来给你解闷儿使?”
“行啊,我也好久没见过街上的风景了。”元月爽快答应。
或许出去走走逛逛得累了,但夜里那些过往的记忆能网开一面,让她睡个囫囵觉吧。
正值晌午,街道上人来人往,摊贩们个个儿扯着嗓子叫卖自家的东西,以此吸引过路人驻足问询。
几个月没出门,元月对一切都上心极了,遇上好吃的、好玩的必要停下来,杜阙总能一分不差地领会她的心思,不及她往小摊处迈步,他早已掏出钱袋上前一一买下了小摊上的玩意儿。
一道上走走停停,到刘记馄饨铺入座时,曹平、杜阙手里大包小包的拎得满满的,馄饨铺老板看了也忍不住打趣几句:“我开铺子这么多年,只见过带着孩子出来玩的父母给孩子买这买那的,饶是父母,也仅给孩子买一两样供之取乐罢了,何曾见过相公领着娘子一包一包的买?
“能看出来,这位公子待女郎是顶好的,手伤着也不忘给娘子拎东西,女郎真真好福气!”
元月双瞳骤然放大,糟了,这一路只顾着消遣,竟忘了他的手上还有伤……
她一把抓起他的手,细细瞧着,果然伤口又渗血了,纱布都映出红印子了。
“杜阙,我……”道歉的话被一个惊喜的声音盖住,“呦!还真是六殿下,这不巧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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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知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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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纷纷循声回头,只见道对面站着一位身披月白锦袍的瘦高男子,手里正漫不经心地摇着一把折扇。
那人面白如玉,眸似桃花,瞧见众人望过来,展开折扇笑着走过来。
离几人的座位仅一步之遥时,男子顿住不动了,而是合上扇子,捏到手里高指着馄饨铺的匾额,嘴里念道:“刘记馄饨铺。”
这人举止怪异,元月难免有些诧异,便扯着杜阙的袖子倾身低声问:“这人你认识?”
她刻意压低了音量,不成想还是叫那人听到了,那人复甩开扇子,边往脸上扇风边驱身上前撩开衣摆斜坐到她身边,眨着一双含情眼道:“何止认识?我与他可是光屁股长大的交情。”
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滑稽的话来,元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看着对面黑了脸的杜阙问:“我怎么不知道你有一个光着屁股长大的友人?”
不及杜阙说话,那人咂了咂嘴,摇着头道:“女郎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就好比女郎不晓得天底下有我这样一号玉树临风、英俊潇洒的人物。”
元月笑个不停,打心眼里觉得这人有趣。
“孙子昂,你有没完!”杜阙猛一拍桌,震得木案上的茶水飞溅。
孙瓒不以为意,摆手招呼店家过来:“给我也来一杯茶,一碗馄饨。”
店家探出半个脑袋“哎哎”答应两声,旋即端了杯茶放到孙瓒面前,然后闪回了后厨。
孙瓒握着茶杯送到嘴边浅呷了一口,颇为感叹道:“名贵的喝多了,偶尔尝尝这不知其名的倒也别有一番韵味。”
杜阙于孙瓒撞破讨元月心疼之计甚为不满,这会儿见孙瓒又百般矫情,终于忍无可忍下了逐客令:“我看你百无聊赖的想来没什么要紧事,前面就是兰亭苑,你还是收拾收拾去那儿品茶吧。”
兰亭苑乃京城有名的青楼,规模宏大,城里的纨绔子弟都爱去那儿潇洒快活。
听闻兰亭苑有一位名叫巧林的花魁,容貌自不必多说,琵琶谈得更是冠绝京城,那些膏粱们时常一掷千金只为得巧林姑娘的另眼相待,好成全他们春宵一夜的心思。
却不想巧林姑娘是个有气性的,宁死不做那供人取乐逗笑的玩物,倘若有人强逼,巧林姑娘不假思索便抽下头上的簪子抵着脖子放狠话:“除非我死了,否则休想打那些龌龊的念头!”
那以后,巧林姑娘贞烈的性格受到了京城文人名士的赞颂,皆提笔挥墨为其题诗作画,吟咏其:虽陷泥淖,却高洁不染,堪为一代烈女。
也有人看不惯巧林姑娘的清高,反驳:做了婊子还立什么贞洁牌坊?
听杜阙毫不留情拿话堵他,孙瓒假作不悦,反奚落杜阙:“是是是,您大忙人,忙得脚不沾地,忙得回回爽我的约。”
杜阙太阳穴直突突,扶额无奈道:“说吧,你凑上来胡言乱语一顿,有什么事?”
想起正事,孙瓒敛了假怒,端正坐姿:“听说今儿早上你跟高美人干仗了?”
杜阙的脸更黑了:“你从哪听来的?”
“小瞧小爷是不?我好歹也是英国公府的世子,莫说你跟高美人那点陈年旧事,就宫里那些皇子公主们私底下做了什么亏心事,只要我想知道,就没有打听不来的。”
元月脑子里的雾散开了。
英国公孙定早年同先帝一起上过征南战场,好几次凭借着自己的一腔孤勇把先帝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
南边太平以后,先帝力排众议,给了孙定“英国公”这个称号及至高无上的荣誉:国公爷的儿子封王,女儿封公主。
——这是皇帝的亲生儿子都不曾有的待遇。
而国公爷的嫡子瑞王只生了一个儿子,便是这孙瓒。
孙瓒自小受尽宠爱,要什么给什么,现今长到二十岁,意料之内地养成了说一不二的秉性。
这也就罢了,偏这孙瓒好的不学,尽挑不正经的学,日日同一帮狐朋狗友玩闹厮混,斗鸡走狗、喝酒赌钱……样样精通。把那一把年纪的国公爷气了个半死,拄着拐杖不顾全家人阻拦直冲到兰亭苑揪住孙瓒的衣领将人摁倒在地,抡起拐杖来对着他的后腿一顿痛打,生生打断一条腿。
这之后孙瓒消停了些时日,不期刚过没半年,又跟个没事人似的出来闲逛了。
元月平生最瞧不起孙瓒这样的败家子,意识到孙瓒的身份后,搬起凳子往一边挪过去,并甩过去一个鄙夷的眼神。
孙瓒原就时不时注意着她,见她作此举动,转着眼珠子忖度片刻,干笑着找补:“女郎别误会,我是没正形了点,可我对女郎的心……”
“天地可鉴”四个字未出口,右肩头搭上来一只强有力的手,捏得孙瓒生疼:“哎呦,疼疼疼,快松手……”
杜阙收了几分力道,阴恻恻道:“你的心且留给国公府那群莺莺燕燕去吧。阿月的主意,还轮不到你打。”
孙瓒吃了瘪,元月禁不住扬了嘴角。
孙瓒看在眼里,狠狠拿手拍了下脑门,懊悔道:“你怎么不早说?原来是弟妹啊。怪我怪我,多喝了两口酒便昏了头。”说着,起来大大作了个揖:“弟妹莫怪。”
这混世魔王何时对人低三下四过?元月心里的气消了大半,起身抿嘴道:“世子客气了。”
所谓一笑泯恩仇,二人双双落座,正好店家捧着馄饨过来,孙瓒情知理亏,主动侧着身子接了碗一一放到几人面前,顺道儿从荷包里摸出一锭银子搁到店家手里的托盘上头,道一句“麻烦了”便挥退店家。
得了意外之财,店家喜滋滋地回后厨招呼自家婆娘出来,一面对婆娘说起刚才的事,一面努着嘴示意外头有说有笑的几人。
在场几人俱受过“食不言”的教诲,安安静静用完了馄饨,这才说起话来。
“兄弟,你得罪了那位,不怕那位撒泼给你们找麻烦?”孙瓒翘着二郎腿,脚尖有规律地晃荡着。
孙瓒吊儿郎当不是一天两天了,杜阙见怪不怪:“她一个失了宠的妃子,能拿我怎么着?况且我现在我不在宫里住了,不比往前了。”
“这话说得也没毛病。”孙瓒拿扇子抵着下巴,若有所思道,“可总归是个麻烦,宫里那些人都跟豺狼虎豹似的,恨不能把你撕个粉碎,你就是没错处也能给你编排出一百个不是来。”
他看了眼托着下巴听他们说话的元月:“老这样忍着也不是长久之计,得想个法子才好。”
杜阙领会到他的用意,默了默,沉声道:“时机未到。”
“什么时机?”元月听得云里雾里,顺嘴问。
孙瓒抽走扇子,放下二郎腿,抖抖衣摆,站起身:“当然是我去兰亭苑见巧林姑娘的时机。”
说不出来的感觉自心底缓缓升起,元月想问清楚,却见杜阙也站起来,跟着孙瓒到店门口,她只好暂时咽下追问的话,紧随其后。
“行了,我这就去了。”孙瓒跨出门槛,想是想到什么又折回来两步,“你们俩接下来打算去哪?”
“东市口。”杜阙答。
孙瓒顿时张大眼睛,退回杜阙身侧:“你去那儿作甚?”
杜阙讨厌狗,讨厌猫,讨厌一切活物,孙瓒亲眼撞见过他用极其残忍的手段取走了一只大黑狗的性命,那时他仅有十三岁。
闪着血光的匕首自狗肚子里拔出来时,他眼睛都没多眨一下,只将匕首随手丢到了墙根底下便走了。
后来他无意间得知,那狗是七皇子养的,七皇子仗着自己母妃得势,三天两头牵着大黑狗专门绕半个时辰的路去杜阙住的院子,解下大黑狗嘴上的铜制套子逗引着狗去追着杜阙咬。
那狗体型壮硕,双脚立起来直到杜阙的胸口,杜阙身体羸弱,十次有九次被狗撕咬得鲜血淋漓,但据在场目睹的人说,他一次都没哭,即便因疼痛趴在地上无法挣扎起身。
七皇子爱那狗胜过一切,得知狗死得凄惨,连夜着人调查,没几日,幕后元凶杜阙落网了。
孙瓒记得,那是个夏日的午后,毒辣的日头晒得人头晕目眩,接到贴身小厮火急火燎的禀告后,他片刻不敢耽误一路策马飞驰至浣衣局。
甫踏入浣衣局的地界,杜阙浑身湿淋淋地蜷缩在墙角,而七皇子正目眦欲裂地指使下人挥舞着指头粗细的皮鞭狠狠抽打杜阙。
鞭子落在皮肉上的声音响亮极了。
孙瓒大喝一声,连踢带打地挤入人群,扶起杜阙,杜阙迷迷瞪瞪的,嘴里不断重复着:杀了我,给我个痛快。
七皇子嚣张跋扈,孙瓒亦不是好惹的。
孙瓒高呼身后的几个小厮过来将杜阙抬到太医院,自己则跟七皇子扭打起来。
七皇子体格远不如常年在外瞎逛的孙瓒,没两下便给揍得鼻青脸肿的,连连求饶。
孙瓒气不过,作势挥拳还要教训一番,不料七皇子生母管贵妃被一群宫人簇拥着赶来,见状一下子扑倒在地搂着七皇子痛哭不止。
哭够了,领着七皇子径投陛下那儿告状。
事后,孙瓒整整在祠堂里跪了三天三夜,这事方作罢。
从这往后,杜阙越发沉默寡言了,从厌恶狗发展到厌恶一切活物,旁人只道他疯魔了,唯孙瓒明白他的苦楚。
于是孙瓒往宫里跑得更加勤快,有事没事便找杜阙谈天说地。
“阿月喜欢小猫儿,我陪她去选一只心仪的,买回去给她解闷儿。”迎着孙瓒狐疑的目光,杜阙坦然道。
孙瓒不可置信,反问:“你疯了不成?你——”
“别说了,你不是要去找巧林姑娘么?还磨蹭什么?”杜阙幽幽打断他,而后挽起元月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孙瓒杵在门口愣了好一会儿,恨铁不成钢地攥拳砸了一下门框:“还以为你早放下了,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一见什么阿月就没了主见,恨不得把命豁出去给她,可人家偏不领你的情。‘痴男’的称号当之无愧啊!连我都得甘拜下风。”
说罢,长叹一声,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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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贵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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