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励心里一凉,他知道孟瑶华一直是个性情随和的人,从她嘴里几乎听不到什么恶言恶语,如今民间都在传他亲自从洛阳令手里接过此案,重新审理判罚,说他是勤政爱民的好皇帝。
歇芳楼亦是其中受惠者,按道理来讲对皇帝的这个做法不说感恩戴德吧,应该也是十分庆幸的,不会被她“没接触过,不予置评”八个字给打发了。
她不是不想置评,她应当是相当讨厌皇帝了,才会如此说。
辛励心中一滞,不知自己身为帝王哪里做的不好,被她讨厌了。
他仔细想了想,之前二人未曾相识,毫无交集,自己应该没有得罪她的地方。之后二人虽然认识了,但她并未识得自己的真实身份,也就无从讨厌起,可见她讨厌的不是金公子。
然而刚刚自己谈及当今圣上时,她眼里一闪而过的厌恶之感不似作假,她是讨厌皇帝的,而且非常讨厌!
他很想知道为什么?!
辛励低声对她说道:“听闻今上少年登基,勤政爱民,颇得人心。”
孟瑶华抬头睨了他一眼淡淡的说道:“这不是应该的吗?当官不为民做主,尚且要回家卖红薯,更遑论皇帝。”
辛励一噎,竟无言以对。
他突然回想起她的父亲是罪臣之后,她对皇家有怨怼之言,再正常不过了。
于是,他又问道:“我的意思是说,今上如此英明,你何不寻找机会为你父亲翻案?”
“啊?”孟瑶华朱唇轻启,她爹好端端的在长安任宰执之臣,位高权重的很,给他翻什么案?!她兀自疑惑了片刻,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人设原本是罪臣之女的。
她现在脑子十分凌乱,继续强行圆谎道:“事情过去便过去了,何必再折腾这一遭。”
“你且说说你父亲是因何事犯案的?”辛励追问道,他急需了解她,想要消除二人之间的障碍,矛盾就得一点点的解决掉才行。
他登基以来没审过沈姓臣子的大案,可见蜜娘的父亲是犯在皇祖母手里了,皇祖母在位的时候,虽然有时候手段雷霆,但并不是暴君,他低眉沉思了片刻,结合眼前之人的蛊女身份,心里一下子亮堂起来,她爹莫非也是受当年的巫蛊之祸影响了?
孟瑶华见辛励的脸色变来变去,她生怕他识破自己的真实身份,于是将话题岔开道:“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辛励见她守口如瓶,只得将心思暂且按耐下。
桃枝、夏禾两个贴身侍女听他们二人说话,冷汗直冒。这金公子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很有可能为自己惹祸的。毕竟如今跟他好的,是前皇后娘娘啊!
虽然他现在对当今圣上颇有几分赞赏,但若知真相后的他又会如何看待当今圣上?又会如何对待眼前之人呢?
还好还好,这只是一段露水情缘,做不得数的。
辛励何其敏锐,早就将她身后那两个婢女的复杂神色收在眼底,她们看他的眼神似悲似怜,很是奇怪。
好在游玩很愉快,途中遇见的这个小插曲也就像石子坠落激起的水花,最后又归于平静。
没过几日,孟瑶华听闻澄园与洛园相隔的两个园子,被那人盘了下来。
晚间用膳的时候,辛励状似无意的提起:“这四个园子都曾引用洛水,修葺起来倒也方便,只要将四个园子的水路勾连在一起即可,再打造几艘精致的小船,我们想住澄园便住澄园,想住洛园便住洛园,岂不方便?!”
孟瑶华真真是惊住了,他是怎样说服高官出手园子的?难道还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区区几日,他便将两座园子都给拿下,属实是……
此刻她尚且不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只要辛励稍稍流露出对那两座园子感兴趣,两个园子的园主便心领神会,只差主动奉上了,只是辛励不可能占臣子这点儿便宜,他又兑了另外的庄园和银两给二人,这才妥当了,当然用的是给十六修葺私邸的名头,只是命这二人守口如瓶,不必声张,若外面传出不必要的流言蜚语,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圣上的闲话谁敢说?
二人再三保证后唯唯诺诺的退下。
只是他二人不说,旁人未必不能发现端倪,别的人讳莫如深,承恩侯府却未必。
辛励在洛阳不仅严查茶楼收购私茶的事情,而且在琼云馆走水后,从洛阳令的手里亲自将案件接下来,重新审理,现在又一口气买下两座园子,这一桩桩一件件事情背后都有耐人寻味的动机。
承恩侯府花了不少力气,才渐渐挖出歇芳楼的当家娘子沈蜜娘,陛下种种异常行为皆跟这个叫沈蜜娘的女子脱不了干系。
承恩侯世子楚天河背着手在书房里踱来踱去,随着太皇太后权力的收缩,楚家的生存空隙越来越狭窄,若楚家一直是外戚倒也没什么,只是太皇太后曾经称过帝,楚家就不能单纯的算作外戚之家。
他心里是有怨的,姑祖母当年是有机会将皇太子之位指给父亲的,那是楚家离皇权最近的一次,只是后来她又放弃了。
姑祖母未必不知她放弃的是整个楚家的活路!辛励那等心狠手辣之人能饶过谁?!
楚家面前只有两条路可选,要么俯首就戮,要么揭竿而起!如今重要据点琼云馆被毁去了,着实有些可惜。
楚天河默默沉思着,辛励如今的劣势是没有子嗣,可他冷眼旁观了这么几年,发现辛励对此毫不在意,他很有几分要传位给十六王爷的意味,十六王爷很可能会被立为皇太弟。
是以,别的王爷到了年纪之后都出宫立府了,只有十六王爷那边一直没有动静,朝中有人猜测这位是要入主东宫的。
可如今看皇上的动作,又不像了!
皇上在给十六王爷备私邸?!如果这件事是真,那个叫沈蜜娘的女子极有可能已经怀有龙嗣了。如果这件事是假,那依辛励不亲近后宫的模样,十六王爷最有可能成为储君。
无论如何,十六王爷与沈蜜娘都对辛励十分重要。
楚天河拧了拧眉头,目光落在书案上的信件上,安插在长安的御医回信说太皇太后的老毛病又犯了,再如此反复几次,她的病情将无法被控制住。
留给楚家的时间不多了,他必须在有限的时间内,为楚家拼得一线生机。
打击辛励最有效的方法无非两种:要么杀死沈蜜娘,要么杀死十六王爷。当然,如果二人能全死了,是再好不过的了。
十六王爷长居深宫,时常与帝王同吃同行,一时不太好下手。
那沈蜜娘常在洛阳街头出没,倒更容易得手!楚天河敲定一计,终于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容来,要怪就怪她命不好,跟谁不行偏偏要跟辛励扯上关系。
楚昭仪得知辛励很可能在外面金屋藏娇,心中泛起一阵阵酸涩,她眼圈红红的打量着铜镜中的自己,样貌虽然及不上孟瑶华,可也算是清丽可人,他……他为何就是不喜自己呢?那蒋妃的模样还不及自己呢,也能得了陛下青眼,难道仅仅因为自己是楚家人嘛?!
如今酷暑已过,转日秋凉,陛下已到了回长安的时候了,但太仆寺那边一直没有动静,她心中更是晦涩难明,只能用太皇太后身子不太康健为由,劝陛下回长安,免得他被外面的花花草草迷了眼,却未料被陛下反手安排送回长安。
楚昭仪一口郁气闷在胸口,不上不下。
其实也好,她非得借此出宫的机会,看看那个被陛下娇藏起来的女子是何许人也!
第36章
歇芳楼隔壁的商户因为得了琼云馆一大笔赔偿, 已经收拾好行李预备去扬州闯荡,孟瑶华顺势把那块地皮盘了下来,想扩一扩歇芳楼。
她盘算数日, 心里有了大概的章程, 这日正好准备去歇芳楼说与工匠听。
洛园里, 她刚刚站起身来,蓦然心中一空, 然后心尖传来一阵难忍的疼痛。
孟瑶华顿时脸色煞白如纸, 双手扶着案沿缓缓坐下, 真是奇怪, 自从和那人有了风月之事后,她的本命蛊在一点点的恢复着, 心慌、心痛、胸闷等症状已经得到了很大的缓解。
这一时的蛊伤发作倒让她有些摸不到头脑,但也提醒了她仅仅如此无法完全恢复本命蛊, 还是得怀有身孕,这是最后一张底牌了,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但愿这个办法有用。
蛊伤乍然发作,今日订好去歇芳楼的计划也泡汤了, 孟瑶华索性在洛园的桂花树下小憩,安心将养。
阿莞正巧今日来洛园找她说话,其实在漱玉楼一别后,阿莞对当时的状况十分懵, 事后还呆愣愣的给她道歉,这个傻姑娘以为她也喜欢孟放。
孟瑶华只能对阿莞说自己与孟放不是那种关系, 孟放大概早已心有所属。
阿莞听后,心里颇为遗憾难过, 倒也并未过多纠结,自己消化了几日倒也释怀了。
阿莞少时从名师学习剑舞,走南闯北去过很多地方,她一向言语诙谐有趣,性情爽朗大方,与她交游,十分开怀。
孟瑶华一边拈葡萄吃,一边听她绘声绘色的讲有趣的见闻,二人时不时的捧腹大笑,前仰后合,氛围相当融洽。
忽然有随从来报:“禀主子,门外有贵客要来讨口茶水解渴。”
孟瑶华眉头轻蹙,她挥了挥手道:“引去前厅即可。”
“是了,但她要当面答谢园主。”随从回道。
阿莞清了清喉咙,侧头凑到孟瑶华耳边道:“这不像是口渴,倒像是来试探什么。”
孟瑶华点了点头,她也有这种感觉,于是她看了看阿莞,突然心生一计道:“不妨给她来个偷梁换柱。”说着,她将阿莞拉在主座上坐下,她自己选了客位坐好,然后冲着随从一指阿莞道:“今天,她是你们主子。”
阿莞促狭的冲她眨了眨眼道:“这天下再没有比你更机灵的。”
一切妥当之后,阿莞迅速进入角色,她挥了挥手命随从把人引过来。
片刻之后,一阵环佩作响,一名带着幕离的妙龄女郎姗姗而来,孟瑶华抬头遥遥一望,蓦然怔住!
那不是楚贤妃身旁的女官吗?!!她怎么在这里!!她此时还不知楚贤妃已然被降为楚昭仪了。
电光火石间,孟瑶华想了很多,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然而,来人更震惊!!她万万没料到在这里见到孟瑶华!!孟瑶华不是被陛下撵回齐国公府了吗?!她合该躲在长安羞于见人,怎么会来洛阳?
听说陛下跟洛园之主关系不一般,难道……来人心内一惊,她抬眸看到主位上是一名陌生的艳丽女子,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然而她这口气并没有松的很愉快,此刻孟瑶华在这里是见过陛下了吗?还是她与自己一样,专程来洛园试探的?
来人按下心中的复杂情绪,她抬眸打量着阿莞,见她容色娇艳,身段妖娆,是比大多宫妃要好看,她最大的短处就是出身不太好,一介舞姬想要入宫为妃,恐怕不易。
不过,她若能进宫倒是一桩好事儿,只要进了宫哪里还有她恃宠而骄的机会?只是这等好事儿不应由自己的主子来提,回到长安后将此消息“无意”间透给蒋贵妃,一切静观其变即可。
来人思及此处,敛眉浅笑道:“多谢主家招待。”
阿莞见这人进院之后,悄然打量打量这个,打量打量那个,半晌都一言不发,眸中神色变来变去,颇为复杂的很,有些奇怪,见她终于开口了,阿莞笑着回应道:“日行一善,广结善缘总是好的,姑娘切莫客气。”
二人客套一番后,那名女官临行前又忍不住打量了孟瑶华一眼,眸中意味不明。
楚昭仪的仪仗缓缓行着,不久之后,那名女官骑马追了上来,悄无声息的进了轿辇。
“怎样?”楚昭仪低声问道。
“娘娘,奴婢在洛园看到了皇后娘娘。”女官神色中带了几分郑重,恭声回道。
“什么?孟瑶华?!你是说洛园之主是孟瑶华?”楚昭仪大惊失色道。
“不!不是,洛园之主是另外一个女子,看样子皇后娘娘也是前去做客的。”女官边回想当时的情景边说道,“那名女子模样甚是娇艳动人,身段也很是不错。”
楚昭仪听到女官的描述,不由问道:“那人容色比蒋妃如何?”
“要更出色些。”女官实事求是的回道。
“比……”她刚想问比自己如何?但想了想改了口风道,“比孟瑶华如何?”
“还是皇后娘娘更胜一筹。”女官回道。
楚昭仪点了点头,本来以为在长安的人如今大剌剌的出现在洛阳,难道孟瑶华还没死心吗?孟瑶华跟洛园之主到底是何关系?还是说洛园之主是孟瑶华特意给陛下安排的,想借此机会邀宠?!
楚昭仪内心无比悔恨,她离开洛阳的时机过早了!反而给了别人可乘之机,下次切莫如此鲁莽行事,只是陛下一直待在洛阳也不是那么回事,这事还得需要家里出力,自己将他劝不回长安,兰台的御史想来可以。
如是想着,她心中才渐渐安定了一些。
然而,孟瑶华在洛园一直想不明白为何宫中的女官会来洛园讨水喝?前世在深宫生活十余年,她早就不信什么巧合?洛园到底有何需要宫中之人探听的?!难道自己的身份已经曝光了?不!不可能!看那女官的神色,想必不知自己才是真正的洛园之主。
她轻轻吐了一口气,没来由的想到清晨那阵突如其来的心痛,那不是蛊伤发作,而是本命蛊对危险的感知提醒,看来洛园是真的不能住了,她当即命人收拾行李,将金银细软搬到船上,暂借金公子的澄园一住,若澄园还是不能避险的话,她只能回齐国公府了,她相信就算有人对她孟瑶华出手,也没人敢对齐国公府出手。
她转头对阿莞说道:“阿莞,刚刚那人来的蹊跷,想必并非好事,你从洛园出去之后,千万小心。”
阿莞拍了拍胸脯道:“放心好了,我不仅剑舞练的好,剑术也不是盖的,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哪能没点儿武艺傍身?!”
孟瑶华点了点头道:“小心驶得万年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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