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最初我们在得知此事时,是在九月份,而当时我们认为也不需要准备衣物,谁能知道这会拖到十一月才开始动工。
且相比九月,十一月动工所需支出更大,而我们转运司也变得更加拮据,因为秋税还未统计出来,所以根本无法及时拨出足够多粮食来。”
张斐问道:“就连八百名水兵的衣食,都拨不出吗?”
“是的。”周革点点头,道:“因为这几年河防大臣是到处兴修水利,基本上将河北河道全部治理了一边,同时动辄数万劳役,耗资数十万,河北各州县府库早都已经见底,同时我们转运司还得满足河北禁军所需。
不仅如此,因治理水患动用劳役过多,也严重影响当地百姓务农,从而又导致近年河北税入是在不断降低,所以,我们很难在短时日内从州县调出这么多衣粮给河防水利司。”
佛堂中的赵顼,无意识地一手拍在椅把手上,显得是极为懊恼。
曹太后瞟了眼赵顼,稍稍松得一口气,但也并未说什么。
在这事上面,她多说一句,都可能是干政,但她内心也是希望皇帝能够深思熟虑,三思而行。
张斐又低头看了看文案,然后抬起头来,向周革道:“在大约三年前,大名第五埽决口,灾情尤为严重,河水淹没了馆陶、永济、清阳等县以北的大片地区。可有此事?”
周革点点头道:“是有此事。”
张斐问道:“当时朝廷是如何应对的?”
周革道:“当时朝廷先是下令我们转运司设法堵住缺口,而程都监也参与其中,我们在视察灾情过后,程都监提出一个一方面疏导淤塘之水灌溉深州农田,另一方面再对二股河加深加宽的治理方案,并且也得到陛下的同意。”
张斐问道:“结果如何?”
周革道:“结果算是比较成功的。”
程昉顿时昂首挺胸,这就是他最大的功绩,他也是凭借这一点,一战成名,然后就飘了。
张斐问道:“那周副使可否具体说说其中过程,以及河北转运司在其中承担的责任。”
周革语气激动道:“其实事情都是我们河北转运司和地方官府在做,催调百万役夫,筹集百万人所需的衣粮,反正是程都监怎么要求的,我们就是怎么配合的。其困难甚至超过与辽作战,转运司的官员几乎也是几天几夜不合眼。”
“是吗?”
张斐道:“但是根据我们检察院所查,在此次工事竣工之后,朝廷的奖赏中,并未怎么提及转运司。”
周革突然诡异一笑。
张斐也是笑问道:“这有什么好笑的吗?”
周革笑道:“因为所有功劳全全都记在程都监一个人身上,至于为何会这样,我觉得张检控应该去问程都监。”
“好。”
张斐点点头,然后立刻转头看向程昉,“程都监,你对此有何看法?”
程昉似乎正在想什么,忽听张斐问来,不禁一怔,但旋即冷笑道:“功劳倒是没有都记在咱家一个人身上,但是罪责可全是由咱家来承担,他们转运司私下向御史台告密状,可别以为咱家什么不知道。但他也说了,这事都是他们在做,为何役死人夫,又成咱家的过失。”
周革闻言,当即愤怒道:“程都监还真有脸说,不是你在后面催的急,我们至于征召那么多役夫,且日夜督促他们赶工,在那一个月,我们是累死累活,耗尽库存,结果你将所有功劳全部据为己有,你在朝中是平步青云,担任河防大臣,又判达州,而我们转运司可连一个升职的都没有。
这旁人不知,还以为程都监会用仙术,一个人就能够完成这么大的工事。”
越说越委屈,到后面,语气都带着几分哽咽。
程昉道:“咱家为何没脸说,最初朝廷是让你们转运司设法堵住决口,是你们无能,想不出办法,最终是咱家想方设法堵住决口,同时还灌溉了农田,难道咱家不应该居首功吗?”
周革哼道:“我们的确想不到办法,因为我们可不敢不顾民生,兴百万之役。”
“好了!”
许遵突然开口道:“这是听证会,可不是市集,张检控未有询问,就尽量别说话,否则的话,这听证会永远得不到结果。”
二人这才作罢。
但在坐官员,是心如明镜,司马光又恶狠狠地瞪了眼王安石一眼。
王安石不遑多让,也怒瞪司马光一眼。
在司马光看来,这都是王安石纵容程昉所至,但在王安石看来,程昉贪功是一方面,但是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刘挚揪着程昉不放,他必须得给予程昉更大的支持。
张斐却顺着周革与程昉的争论,继续向周革问道:“周副使刚刚提到,不敢不顾民生,兴百万之众,那么周副使对于劳役一事,又是如何看的?”
周革道:“一般来说,都是厢兵承担绝大多数的劳役,如此便不会耽误百姓的生计,也不会引发民怨,另外,厢兵承担劳役,官府其实可以做出最合理的安排,征发劳役,其中变数太多,官府也难以掌控。
但程都监太过急功近利,完全就不顾民生,也不顾转运司和地方州县的困难,看到问题就要求马上整治,且要求短期内必须完成,这就导致要征召大量的劳役,支出巨额钱粮。关键他也未经深思熟虑,常常导致浪费人力物力。
如两年前在真定府,他为求急于施工,草率的决定搭建桥梁,不到一月,就马上征召数千劳役,可结果发现根本不行,随即又拆除,又改用船渡。
如此类状况,在河北河道上那是比比皆是。”
程昉气急不过,若非许遵在上面,他非得反驳回去。
张斐点点头,继续问道:“周副使,在大名第五埽决口之后,你们转运司还愿意极力配合制置河防水利司吗?”
司马光一听这话,心里咯噔一下,好小子,还是这么阴。
周革愣了下,沉吟少许,谨慎地回答道:“不瞒张检控,我们是心有不愿,但也不敢忤逆,因为自那以后,河北诸官,都十分畏惧程都监。在两年前,程都监又开修漳河,又调集十万役夫,但又如这回一样,是在我们转运司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进行,以至于多出数倍损耗来。”
张斐问道:“多出数百损耗,这是如何判定的?”
周革道:“如果提前一年布置的话,我们转运司在调转货物和人力安排上,就能够先在兴修河段地点囤积好。
而当时程都监不断催促,就是哪里有粮食,就从哪里运,哪里有人就往哪里调,只能是毫无章法,其路途损耗无法估计。”
张斐道:“如果事先统筹好,能够减轻多少损耗?”
周革道:“我们事后是有统计过的,损耗至少能够减少三分之二,关键开漳河并非是应急之需,是不需要那么着急的。
可但凡有人劝说他,他皆以耽误工事要挟,故无人再敢言错。
在此役过后,迫使河北百姓,厢兵役卒是四处逃亡,其所造成的劫难,远胜于水患,如今河北百姓皆说,宁可被水冲,也不愿再被程都监役使。
等到河北厢兵、役夫用尽,朝廷都只能从其它州县调集急夫前来修建河道。而这就是为什么程都监要调集水兵的原因,因为河北已无人可役,亦无钱可使。”
不少官员,闻言是摇头叹息。
外围也响起嘘声来。
这也是第一次。
因为之前那些问答,百姓也听得不是很懂,不知道谁对谁错,但说到这里,百姓心里明白,你治水治水,完全不顾民生,就不如不治。
王安石、吕惠卿闻此嘘声,皆是黑着脸。
曹太后坐在佛像面前,听到这番言论,拨动佛珠的手,也渐渐变得愈发凌乱,几番启唇,终究还是没有说话。
赵顼看在眼里,心中很是窝火,其实关于是否开掘漳河,他当时是很犹豫的,确实耗费太大,他也舍不得。
不过程昉强烈这么干,甚至以辞呈威胁,再加上王安石也极其支持,他也没有主见,毕竟那时候公检法都还是雏形,他又被架在上面,不能轻易收手。
而如今他是下定决心,不能再怎么下去,这么搞下去,多少钱多少人都不够用。
周革下去之后,王巩又传洺州通判刘恩出席。
张斐先是照例询问,是代表自己,还是代表州府,刘恩表示自己是代表洺州前来作证的。
“根据我们检察院所查,洺州是曾官员说当地百姓是乐于徭役,不知是否?”
张斐问道。
话音未落,外围就响起嘘声。
乐于徭役?
这得多不要脸才说出这种话来。
“肃静!”
许遵敲槌,呵斥道。
庭警也立刻举起肃静的木牌。
等到嘘声消散后,刘恩点头道:“是的,开漳河,洺州就调遣一万徭役前去相助。”
张斐道:“刘通判方才可有听到那些嘘声?”
“有。”
刘恩立刻道:“但他们并不知实情。”
张斐笑问道:“我也不知,刘通判可否详细说说。”
刘恩立刻道:“在未改河道之前,洺州百姓是饱受水患,经过程都监治理后,洺州百姓不但免于水患,而且干枯的河道,又在程都监督促下,放淤、灌淤,这些河道已经变成数万顷良田,供百姓耕种,百姓自然乐于徭役。”
适才还十分萎靡的王安石、吕惠卿不禁精神一振。
韩琦小声道:“这小子还真是不拉偏架,这边打一棒子,那边就赶紧送上一颗大枣。”
富弼道:“别说打一棒子,就打死又如何?问题得不到解决,也将毫无意义。”
韩琦点了下头,对此也是深表认同。
他们这把年纪,对于党争是极其厌恶,历史上他们虽然反对新法,但也是用敬而远之来表达,而非向年轻时,与王安石斗得天翻地覆。
因为他们发现,斗下去是毫无意义的,是永远解决不了问题。
张斐问道:“你方才也应该听到周副使他们所言?”
刘恩点点头。
张斐道:“对此刘通判怎么看?”
刘恩道:“这我不好说,但是对于洺州,是利大于弊,因为洺州百姓常年饱受水患,他们非常渴望得到治理,但是光凭洺州一己之力,又几乎做不到,需要河北各州县齐心协力,可之前大家都是自扫门前雪,直到成立制置河防水利司,这种情况才得以改善,我们洺州多数官员都非常支持程都监。”
顿时有不少官员嗤之以鼻,你这说的难道就不是自扫门前雪吗?
但也不少官员点点头,表示认同,凡事也不能只看一面。
张斐道:“所以周副使他们所言的那种役死人夫的情况,并未发生在洺州?”
刘恩迟疑一会儿,“多少也会发生类似的事,洺州当然也有百姓逃役,但大多数百姓对此是非常积极的,所以工事都修建的很快。”
张斐点点头,又低头看了眼文案,“适才刘通判说洺州多出数万良田,但这好像并未反应在税收上。”
刘恩愣了愣,警惕道:“这这我不大清楚,而且这与此事有何关系?”
张斐道:“我只是想确定,是否真的多数数万良田来。”
刘恩道:“此事千真万确,朝廷大可派人去查。”
张斐笑着点点头,“朝廷会派人去调查的,多谢刘通判出庭作证。”
“不敢,此乃在下分内之事。”刘恩讪讪一笑,眼中闪烁着一丝畏惧。
但其实在场官员都是心如明镜,多数这么多田,又有多少能够落在百姓头上,当然不能反应在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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