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子。”
大家立刻回答道。
张斐扬起那个与木板上一样的瓶子来,“记住了,法制之法强调的就是这个瓶子,是不能变的规则,而不是里面的水,好人违法与坏人违法,都应该受到相应惩罚,虽说惩罚大小是可以酌情考量,但也是根据案情缘由来看,而不是看他是好人,还是坏人,违法就是违法,这是不容商量的。
你们一定要记住一点,对于一个主审官,道德是非常重要的,但是一个专业的主审官,是要将自己的道德观装入这瓶子内,而不是用自己的道德观去塑造这个瓶子,因为那只是你个人的看法,而不是天下人的看法,更加不是法制之法,因为法制之法强调的是共识,共识是客观存在的,这是不容个人去想象,去主观判断的,一旦你们根据个人善恶观去判案,可能救得一个好人,但也许会害了成千上万的人。这是一个主审官的大忌。”
第六百一十五章 瓶中之法
“原来如此。”
蔡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向上官均他们小声道:“难怪我们之前遇到一些案例,时常摸不着头脑,因为我们一直是想着被告的道德善恶,而从未想过自己的道德善恶早已经被约束。”
上官均点点头道:“依照老师的意思,我们就只能用有限的道德善恶去审理案件,还是得以规则为主。”
叶祖恰道:“这与以前审理案件的方式,是完全颠倒过来,想必这也是为什么百姓都爱看老师审案。”
他们四个很快就领悟到张斐这番话的精髓,真是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因为他们平时在遇到一些案子时,确实都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到后来他们对自己的判断都有些怀疑,但又不知问题出在哪里,张斐也多番强调他们的错误,但他们始终无法抓住这诀窍,可是在课堂上这么一讲,他们是彻底明白过来,问题就在于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道德善恶观,是早已经被束缚在瓶内,主审官能够发挥的作用,其实是非常有限的。
用张斐的话来说,就是非常不专业。
殊不知张斐就是根据他们的现象,来制定这一堂课的,他们当然领悟的最快。
但是那些学生还并没有审理过案件,没感受过那种判决时的压力,这脸上还有些困惑,同时后面的一些官员、士大夫们则是感到豁然开朗。
“此子果真是名不虚传啊!”
吕公孺抚须点点头,“一瓶水,一块木板,便能将如此复杂的问题,讲得通俗易懂,即便是吾等亦是受益匪浅啊!”
蔡延庆感慨道:“其实我们之前又何尝不是以水为主。”
范镇微微笑道:“将自己的道德观束缚于瓶中,说得真是好啊!”
“一派胡言!”
忽听得一人朗声道。
众人一怔,寻声看去,只见梁友义突然站出来,冲着张斐道:“这瓶子就是用来装水的,水才是最重要的,若无水,要这瓶何用?我看你这一番话,简直就是本末倒置,妖言惑众。”
他这一番话,也立刻引得不少人点头支持。
因为根据张斐这一番话来看,水就是儒家思想,而瓶子就是法制之法,那就是法制之法要重于儒家思想,这明显是在夹带私货。
很多老儒对此非常不满,只不过他们也不想在这课堂上喧哗,但是梁友义就是来吵架,他才不会在乎这么多,反正在课堂上叫嚣,又不会被抓。
真的吗?
张斐见是梁友义,突然神色一变,呵斥道:“来人啊!将这老匹夫给本庭长拿下。”
“是!”
那马小义不知从何处跳出来,也不顾梁友义的身份,直接一手擒在梁友义的肩膀上。
这一变故,令在场所有人大惊失色。
“等等!”
蔡延庆赶忙叫住,然后向张斐道:“张庭长,你凭何抓人?”
这虽然张斐在可恨,但一直以来,他都还是通情达理的,不会将事情做绝的,更加不会做出一些有违法律的行为。
张斐皱眉道:“本庭长之前就说过,希望各位能够遵守教堂上的规矩,但是这人不但不遵守规矩,在课堂上大声喧哗,还倚老卖老,公然歪曲本庭长的意思,以此来蛊惑人心,可恶至极。”
“你小子欺人太甚。”
回过神来的梁友义,听到张斐这番说辞,当即是暴跳如雷,“这可不是皇庭,老夫说几句就又怎么了,你凭什么抓人,你今儿要是说不明白,老夫也绝不放过你。”
“不错!”
韦应方哪会放过这个拱火的机会,立刻站出来道:“在课堂上说话,就算打扰到张庭长上课,可是也不违法的,张庭长凭什么抓人?”
张斐道:“这不违法?他公然在课堂上散播谣言,蛊惑人心,怂恿学生们欺师灭祖,且恶意诋毁儒家思想,本庭长必须要拿下他审问,看看他到底是何居心,背后又有何动机?”
大家听傻了,人家梁友义明明是在捍卫儒家思想,怎么到你嘴里就成诋毁儒家思想了,纯属是莫须有啊!
蔡延庆正欲出声,元绛突然一把拉住他,用眼神示意他不要说话。
蔡延庆瞧了眼元绛,突然反应过来,心道,这小子上课,就跟他上庭一样,令人摸不着头脑,令人胆战心惊啊!
梁友义急得脸都红了,“你你血口喷人,老夫不过是质疑你的观点,你说不过老夫,就诬蔑老夫散播谣言,老夫要去告你。”
张斐怒斥道:“明明就是你血口喷人,却还倒打一耙,必须要罪加一等。”
那些学生前后看看,是一脸茫然,这突然来的变故,可真是将他们给吓坏了。
范镇突然站出来道:“张庭长,虽然梁先生有出言不逊,但也谈不上血口喷人,造谣生事,他不过是质疑你的一些观点。”
言下之意,其实你在血口喷人。
张斐却是理直气壮道:“范先生无须为他求情,他根本就是在这无理取闹,寻衅滋事。我有说水不重要吗?我是说该以瓶为主,而且我讲述的对象是未来的主审官,可不是一般人,他们是用水之人,故此对于他们而言,怎么使用这水才是最为关键的,他当过数十年的官,满腹经纶,又岂会不懂,可他竟在此歪曲本庭长的意思。”
梁友义张着嘴,但就是出不了声。
他,他是真没有想到这一点。
他忽略了,这一堂课,是在针对特定对象。
但张斐说得这么轻巧,但他若否认自己没听懂,那不是自己傻么,可若说自己听懂了,他又反驳不了这个观点。
范镇却道:“就算如此,也不应入罪。”
张斐面色严肃道:“尊师重道,乃是本庭长的信仰,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我无法容忍任何有违尊师重道的行为,在我看来,此人的行为,简直就是十恶不赦,必须拿下。”
“你。”
梁友义道:“你你简直就是强词夺理,老夫又不是你的学生,老夫怎就不能质疑你的观点。”
“不错,儒家思想也有尊老爱幼,你怎又不遵从。”
不少士大夫、官员也纷纷出声相助,大骂张斐不讲武德,你这理由也太牵强了啊!
叶祖恰看着他们急赤白脸,不禁暗想,第一回 上老师的课,是这样的。
面对众人的讨伐,张斐是丝毫不慌,突然向一众学生问道:“你们认为,我是否该判梁老先生有罪?”
学生们是面面相觑,然后轻微地摇摇头。
张斐问道:“为什么?”
一个学生鼓起勇气道:“因为梁老先生只是说了一句而已,就算不对,但也并未违法。”
张斐道:“但是他显然没有遵守尊师重道,在这课堂上,我就是老师,而他不但打断我的讲课,同时对我出言不逊,这叫我今后如何带学生,这叫我的学生如何尊重我这位老师,我为何不能将他治罪?”
那学生道:“梁老先生是打断了老师的讲课,老师可以将他驱逐出去,但不能将他抓起来啊!”
张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学生名叫沈青。”
“很好!”
张斐突然微微一笑,先是冲着马小义一挥手,马小义立刻松开来,然后又拱手向梁友义道:“梁老先生,方才得罪之处,还望你老能够多多包涵。”
就这?
梁友义气得是吹胡子瞪眼,指着张斐道:“你三番四次羞辱老夫,今儿若是不给老夫一个交代,这事绝不算完,就是告到官家那里去,老夫也不怕。”
他都快气昏过去了。
张斐点点头,然后解释道:“其实方才这一切,只是为了回答梁老先生的问题。是该以水为主,还是该以瓶为主。”
梁友义当即就傻眼了。
什么鬼?
方才是在上课?
张斐道:“如果以水为主的话,我就能够以我的道德观,去判定你是否有罪,因为我是大庭长,而梁老先生你现在不过是一个百姓。”
说到这里,他又看向学生,“你们认为方才那一幕是否可怕?”
一种学生纷纷点头,他们方才确实被吓到了。
张斐道:“如果以水为主,就一定会出现这种情况,当然不会这么简单粗暴,比如说一个学生和一个老师发生冲突时,即便学生占理,但是主审官可能还是会根据自己尊师重道的思想,去庇护老师,认为学生不应该状告老师,但这显然会纵容更多心术不正的人为人师表,这也是很可怕的现象。”
学生们听得是稍稍点头。
这个案子其实发生过的,也并不是非常罕见。
张斐又道:“又比如说,之前妫乡弑母一案,其实我个人是真不希望判决吴张氏有罪,因为我认为她真的是无辜得,真的非常可怜,而且她所做的一切,也都是被强迫的,是值得大家同情的,我们不应该再让她的生活变得更加艰难,这也不是那吴母所期望的,亦不是法律所期望的。
但是我不能这么做,为什么,因为我是大庭长,他不能跟着自己的感觉走,如果我不判她有罪的话,可能很多老人,都会因此被害,这甚至会颠覆整个社会道德人伦。还有!”
他又往外指了一圈,“这里有很多人,都在处心积虑的对付皇庭,并且已经使用各种手段,来阻碍皇庭的公正审判,记住,是公正的审判。这真的伤害了我那爆棚的正义感,我也很想直接将他们全部处决,让他们永远张不开嘴。”
不少人顿时心中一凛,背脊发凉,真的假的?
难道这是一场鸿门宴,要将我们一锅端吗?
张斐问道:“我有没有权力这么做?”
有人点头,但随后又摇摇头。
“我不知道以前的主审官是否有这权力,但是庭长是肯定没有这权力的。”
张斐拿起那个瓶子来,“无论他们的为人多么自私,无论他们目的多么卑鄙,无论他们的手段多么狠毒,但只要他们不违法,我就不能抓他们,因为我的正义感必须束缚在这瓶子里面,我不能凭借一己得失好恶,去判定他们是否有罪。
水是所有人的约束,而瓶子是对主审官的约束,我不会去跟百姓讲这些道理的,我只会跟你们讲,因为你们加入法学院,是想要成为主审官,如果你们心中不能做到以瓶子为主,那么就无法成为一个合格的主审官。
再说妫乡弑母一案,为什么法律要这么规定,难道朝中大臣就不知道会有这种现象,他们当然知道,但是没有办法,如果这种行为是被允许的,可能会害了很多的父母,会令道德沦丧。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瓶子也是在保护里面的水不受到污染。你们都听明白了吗?”
学生们是激动地点点头。
这课上得太得劲了,真是跌宕起伏,身临其境,比跟着老师念书有趣多了,而且他们此时此刻,就觉得自己学了很多知识,已经是迫不及待的想成为一个主审官。
张斐又看向梁友义,“梁老先生现在是否可以原谅我方才的鲁莽之举。”
梁友义憋着红着脸,纠结片刻后,还是拱手道:“老夫贸然打断张庭长上课,也有不当之举。”
他哪里还敢较真,张斐说得再明确不过,我知道你们在搞事,我不抓你们,只是因为我被束在瓶子之中,你要把我放出来,那我就能抓你,我是大庭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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