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面对赵顼,张斐自然不敢隐瞒什么,是如实告知此事的前因后果,包括相国寺的真实目的。
“原来是相国寺。”
赵顼稍感有些诧异。
他之前以为这一切都是张斐在主意,不曾想,这幕后操纵者竟然另有其人。
当然,张斐也告知赵顼,相国寺的真实目的,不是要改革教育,只是担心自己树大招风,故而想借此,获得一些后起之秀的支持。
张斐言道:“不瞒陛下,我也是从相国寺的意图中,才想到这个计划的,但也不知能不能成,故此事先未告知陛下。”
这真是一句大实话,他之前还真没有想去渗透国子监,至少暂时没有这个想法,因为他也知道这个是很敏感,他需要等到一个绝佳的机会,是相国寺方面主动提出要捐助国子监,张斐才打算顺水推舟试试看。
赵顼又问道:“那你现在又是何打算?”
张斐沉吟少许,“如果陛下想要超越汉武帝、唐太宗,依我之见,这教育就是唯一的机会。”
赵顼一愣,然后身子前倾,忙问道:“此话怎讲?”
这话对于任何一个帝王而言,可真是太有诱惑力了,试问谁不想超越汉武帝、唐太宗,但一般有这种野心的帝王,也都是从文治武功着实,赵顼的算盘的也是这么打得,可从未有人说,这教育是唯一的机会。
这个说法,真是头回听见。
张斐解释道:“此二者之间,尤其唐太宗,他几乎是做到了无懈可击,无论是文治,还是武功。天下盛世,莫过于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其所打下的版图,基本上也就是一个帝王穷尽一生所能打下的领土。
换而言之,哪怕当陛下做到这一切,最多也就是跟唐太宗打个平手,但由于唐太宗是在先,所以,如果陛下不完成超越,就还是不如也。
那么回过头来想想,还有哪些是可以去超越的,那无疑就是学问,这也是我朝的强项所在。比如说法学,我朝《宋刑统》完全是继承于《唐律疏议》,即便在此基础上,完善一些律例,也无法被人认为这是超越,其实还更能体现《唐律疏议》的价值。但如果司法改革成功,整个司法体制发生改变,如此便可摆脱《唐律疏议》的影子。
因为公检法是唐朝所没有的制度,完全开创于我朝,必将名留青史,后人也不会再拿《唐律疏议》来归纳我朝律法思想。”
赵顼若有所思道:“你说得虽然也有道理,但是世人评价,还是更看重文治武功,一个公检法即便名留青史,所能影响的也极其有限。”
张斐道:“陛下此言差矣,影响力如何,关键是在于你否因此而取得巨大的成功,因为人们往往向往成功学,如果我大宋盛世完全基于公检法,其影响力必将为后人所崇拜。
当然,公检法只是一个例子。自汉武帝以来,所有盛世的成功,全都归咎于儒学,但是如果陛下能够另辟蹊径,集百家之长,开创盛世,那陛下就是一个开创者,是一个奠基者,将可以超越汉武帝、唐太宗。”
第三百三十六章 奖学金制度
将自己的盛世基于百家之上?
这个想法是新颖吗?
不。
这个想法总结起来,就一个词,自寻死路。
当初汉武帝费劲心思,独尊儒术,正面意义来上,是巩固了秦的大统一战略,这也是无数人鲜血换来的。
而到了宋朝,儒家更是根深蒂固,毫不夸张的说,每一个婴儿自呱呱落地起,就流淌着儒家的血液。
只要这个帝王脑袋没有摔坏,都不会这么干。
这个大胆的想法,令赵顼都不敢肯定张斐到底是不是这个意思,他问道:“集百家之长?你的意思是,让朕罢黜儒术,迎回百家。”
张斐忙道:“我绝非此意,也不能这么做,儒家的仁义忠孝,是句句在理,言简意赅,为何要改。”
赵顼好奇道:“那你是何意?”
张斐道:“当年百家争鸣,在我看来,争得是道,往小了说,那是治理之道,而往大了说,就是治天下之道,若又迎回百家,中原大地,必然又会变得四分五裂,无论最终成功与否,其代价都是难以想象的,陛下万不可动此心思。”
赵顼稍稍点头,神色也缓和了不少。
正如张斐自己所言,罢黜儒家的代价,可能就是国破家亡,可能就是四分五裂,要知道宋朝就是建立在一个四分五裂的世界,那是一个非常残酷的时代,别说百姓,就连老赵家也非常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和平。
“那你所言的百家之长是指?”赵顼又问道。
“术。”
张斐道:“更为直白的来说,就是解决问题的手段,比如说王大学士变法,他就没有遵循儒家,而是使用术,财政出现困难,仁义是解决不了的,就只能用理财的手段。
出现谋财害命,贪污腐败,这是仁义解决不了的,故此需要法律。
人生病了,仁义是解决不了的,就只能依靠医学。
我们大宋强敌环伺,又缺战马,仁义是解决不了的,故此要研发武器来对抗敌人的骑兵。
虽然这些都非仁义可以解决的,但若缺乏仁义,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财政出现困难,直接去抢百姓的。人生病了,死了就死了,又与我何干。强敌环伺,就任由他们对边境百姓奸淫掳掠,只要不打到汴京就行。
简单来说,这术有专攻,仁义本无错,但错就错在道术不分,将仁义当做万能之药,能治百病。”
赵顼听得是频频点头,道:“你这想法与王学士是不谋而合啊!”
张斐笑着点点头。
对此他并不否认,王安石在很多方面,确实是有超越这个时代的理念。
赵顼又是微微笑道:“不过你比王学士更善言辞啊!”
显然,张斐这番话,是要更打动赵顼,也更坚定赵顼进行教育改革想法。
将术、道结合,且同时将术发扬光大,以此来建立一个强大的帝国,这确实是以前帝王从未走过的道路。
而张斐是明确地给了赵顼宏观的战略调整。
这个战略显然比王安石变法,要更高一个层次。
赵顼又补充一句,“而且你比王学士要更懂得运用术。”
方才张斐已经将他的计划告知赵顼,如果是让王安石来推动教育改革,他肯定就是直接来,这样的话,引发的阻力,是可想而知的。
但是张斐借慈善基金来渗入,并且还左右逢源,将司马光和王安石都给套路进去,这就不会引发太多阻力,这也是术啊!
张斐被夸得有些不太好意思,谦虚地笑道:“陛下过奖了。其实若无王大学士在前面为我遮风避雨,我其实也难以有所作为。”
什么遮风避雨,分明就是在前面为你吸引火力。
要不是王安石,估计张斐早就被他们碾碎了。
赵顼想到这一切,心里多多少少还有些不落忍。
这事干得有些不厚道。
但是身为帝王,当然还是要以皇权为先。
藏着张斐这一手,不但可以没有后顾之忧的支持王安石,同时能够利用两派之争,比较轻松地达到自己的目的。
与赵顼交谈之后,张斐又在回家的路上,被马天豪给截住。
此时的张斐更像似战国时期苏秦、张仪的纵横家。
自己孑然一身,要去游说多方,来到达到自己目的。
张斐是明确告诉马天豪,他已经揽下一切,相国寺无忧矣。
马天豪长松一口气,剩下的你想怎么干都行。
事实也是如此。
司马光与张斐交谈过后,立刻将张斐的想法告知大家。
“这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赵抃捋须道:“虽说张三只是想捐助讼学,但是一旦开此先例,将来会不会有人利用金钱,来擅自操纵教育,其后患无穷。”
文彦博、吕公着也都纷纷点头。
这教育是神圣的。
岂能与金钱挂钩。
这令人心难安啊!
王安石突然道:“我倒是赞成赵相公所言。”
赵抃诧异地看向王安石,你赞成我的话,这太阳是打西边了出来吧。
又听王安石道:“但凡与治理国家有关的学问,都不应该私人接纳捐助,以免出现赵相公所担忧的情况。但其它学问还是可以的,比如说医学,捐助医学,就无此忧虑,朝廷可以规定,某些学问可以接纳他人的捐助。”
“医学?”
赵抃诧异道:“国子监没有医学。”
王安石道:“可是设医学馆,医学昌明,这对天下人都好,反正有人捐助,朝廷又不需要花什么钱,岂不快哉。”
他虽有教育改革的理念,但这得一步步来,故此他不想先表露自己的意图,就拿医学出来说事,提倡医学,别人都没有反对的理由,然而,一旦医学馆成立,那算学馆、武学馆还会远吗?
而且,他见大家都不想要这钱,就想将慈善基金的捐助,都给捞过来。
有钱不要,那是傻子。
王安石自己就是这样的人,不过为国谋利,他又是不遗余力。
司马光太了解王安石,一眼就看出这厮在打什么主意,于是道:“各位莫要忘记,国子监也经常出租房屋,出售粮食,换取这教学经费,与许多商人都有利益往来。如今人家主动捐助,我们反而拒之门外,岂不是自欺欺人。”
文彦博瞧了眼司马光,沉吟片刻,问道:“君实,张三到底打算如何捐助国子监?”
司马光愣了下,“这我倒是没有细问,应该就是捐钱吧。”
文彦博捋须道:“我以为还得仔细问问,才能够真正了解他的意图。”
司马光点点头道:“文公说的是,是我疏忽了。”
王安石喃喃自语道:“想不到在我大宋连做慈善都这么麻烦。”
这内行吐槽最为致命啊!
确实,在宋朝人浮于事已是常态,再加上那祖宗之法,事事都得考虑周详,导致干点啥都挺不容易的。
当然,王安石的吐槽,并没有影响到文彦博和司马光。
第二日,司马光再度将张斐叫来政事堂。
当张斐来到政事堂时,发现对面的阵容堪比三司会审,宰相有文彦博、赵抃、司马光、王安石,同时还有御史胡宗愈、详断官齐恢,刑部郎中刘述。
张斐真不知道他们是对教育非常看重,还是防备自己。
文彦博开口问道:“张三,听说你们大宋慈善基金会打算捐助国子监?”
张斐讪讪道:“原本是有这想法,但好像这个想法是……是错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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